市里的天空比灵平更阴沉。刘云浩走进市纪委大楼时,秋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
市纪委副书记周正明在办公室等他。五十多岁的老纪检,头发花白,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
“云浩同志,坐。”周正明示意秘书倒茶,“王永案的材料我们连夜看了,问题比预想的严重。”
“周书记,我今天来主要是汇报两个情况。”刘云浩开门见山,“一是王永案涉及石沟乡金银花基地扶贫资金的问题,二是灵平煤矿整改面临的资金困境。”
周正明认真地听着,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等刘云浩说完,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扶贫资金的事,我们已经在核查。初步看,王永是通过多个关联方套取资金,手法很隐蔽。但再隐蔽也会留下痕迹。”
“周书记,我的顾虑是……”刘云浩斟酌着措辞,“金银花基地是灵平农业转型的重点项目,程市长刚去调研过。如果因为这个案子影响项目推进,损失就大了。”
“我明白你的顾虑。”周正明重新戴上眼镜,“纪委办案有原则:既要坚决反腐,也要保护发展。我们查的是违法犯罪的人,不是要否定整个项目。秦红林同志汇报了你的想法,我觉得可行——涉案资金追缴,相关责任人查处,但项目继续推进,还要加强监管。”
刘云浩松了口气:“谢谢周书记理解。”
“不过云浩同志,我要提醒你。”周正明神色严肃起来,“王永案不会是个案。我们初步掌握的情况显示,灵平一些农业项目、扶贫资金使用都存在类似问题。你刚去灵平,可能还没有完全摸清。接下来的调查,可能会触及更多人和事。”
“我做好准备了。”刘云浩说,“既然要治病,就要把脓包挤干净。”
“有这个决心就好。”周正明点点头,“但要注意方法,要争取多数干部的理解支持。灵平的干部队伍整体是好的,不能因为少数害群之马影响士气。”
从纪委出来,刘云浩直接去了市工商银行。行长办公室在十二楼,透过落地窗能看到半个市区的景色。
行长李建国是金融系统的老将,见到刘云浩,起身握手:“刘县长,久仰。程市长专门给我打过电话,说灵平需要支持。”
“李行长,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刘云浩落座后直奔主题,“灵平煤矿整改需要资金,原定的三千万贷款,现在审批卡在哪个环节?”
李建国苦笑:“刘县长,不瞒你说,王永一出事,行里风控部门很紧张。他们担心灵平的营商环境,担心贷款安全。”
“王永是个人问题,不能代表灵平。”刘云浩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灵平县政府新出台的煤矿安全整改专项资金管理办法,所有贷款资金由县财政、煤炭局、银行三方共管,确保专款专用。”
李建国接过文件翻了翻:“办法是好办法,但刘县长,银行要的是还款保障。煤矿整改后,如果市场行情不好,或者又出安全事故,还款来源怎么保证?”
“我们有三重保障。”刘云浩显然有备而来,“第一,县财政承诺贴息;第二,煤矿整改验收合格后,产能将提升百分之二十,效益有保障;第三,市里已经同意给灵平专项转移支付,这部分资金可以作为补充还款来源。”
“程市长同意了?”
“同意了。”刘云浩拿出手机,“需要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程市长打电话。”
李建国摆摆手:“不用了。刘县长,我看得出来,你是真想干事的人。这样,你给我两天时间,我亲自和风控部门沟通。但有个条件——”
“您说。”
“贷款可以放,但必须严格按你们这个办法执行。每一笔钱怎么用,银行要有监督权。另外,煤矿整改必须达标,如果省专家组验收不合格,银行有权提前收回贷款。”
“没问题。”刘云浩伸出手,“李行长,我代表灵平感谢您。”
“先别急着谢。”李建国握着他的手,“刘县长,我多说一句。我在金融系统三十年,见过太多地方领导来要贷款。有些人是为了政绩,有些人是为了发展。我希望你是后者。”
“时间会证明。”刘云浩郑重地说。
从银行出来已经是中午。卢亮等在车里,神色有些紧张。
“刘县长,刚才接到县里电话,石沟乡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
“乡里在清理王永小舅子控制的那个合作社,结果几十个村民围了乡政府,说合作社答应他们的土地流转金还没给,现在合作社被查,钱拿不到了。”
刘云浩眉头紧锁:“土地流转金欠了多少?”
“初步统计,涉及八十多户,两百多亩地,大概四十多万。”
“合作社账户上没钱?”
“被王永小舅子转走了,现在只剩几千块。”
刘云浩深吸一口气。这就是腐败最直接的危害——伤害的是最基层的老百姓。
“告诉乡里,先稳住群众,就说县里会负责解决。我现在就往回赶。”
回灵平的路上,刘云浩一直在打电话。他先联系了财政局长马风:“从应急资金里先拨五十万到石沟乡,专门用于支付拖欠的土地流转金。”
“刘县长,应急资金只剩一百万了,这……”
“先拨!”刘云浩不容置疑,“老百姓的钱一分不能欠。剩下的缺口,我们再想办法。”
接着他又打给农业局长老周:“立即组织工作组进驻石沟乡,全面核查金银花基地的所有合作社。凡是涉及扶贫资金、涉农资金的,一笔一笔查清楚。该追缴的追缴,该补发的补发。”
最后,他拨通了秦红林的电话:“秦书记,王永小舅子转移资金的情况,要作为重点查。另外,我建议纪委和公安成立联合工作组,专门追缴被转移的资金。”
秦红林在电话那头说:“刘县长,我们已经在做了。公安经侦部门今天上午已经控制了三名相关人员,正在审讯。”
“好。有进展随时告诉我。”
挂了电话,刘云浩疲惫地靠在座椅上。窗外,雨越下越大,高速公路上的车辆都放慢了速度。
卢亮从后视镜看着他:“刘县长,您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要不要先找个地方……”
“不用,直接回县里。”刘云浩闭上眼睛,“到石沟乡。”
车在雨中行驶了一个半小时,终于拐进了石沟乡的山路。乡政府院子里,几十个村民还聚集在那里,虽然打着伞,但很多人衣服都湿了。
刘云浩下车时,乡党委书记老孙赶紧跑过来:“刘县长,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不来能行吗?”刘云浩声音不大,但带着威严,“乡亲们的钱被欠了多久了?”
“最长的……有半年了。”老孙低下头,“都怪我监管不到位。”
刘云浩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到屋檐下。村民们都认识他,人群中响起议论声。
“乡亲们,我是刘云浩。”他提高声音,“今天我来,是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你们被欠的土地流转金,县里负责解决。最迟后天,钱就会发到每个人手上。”
一个老汉颤巍巍地问:“刘县长,说话算话?”
“算话。”刘云浩说,“但我也有个要求:拿到了钱,金银花还得继续种。王永和他小舅子有问题,但金银花产业没问题。这是你们脱贫致富的好路子,不能因为几个坏人,就把好产业毁了。”
“可合作社都没了,谁组织我们种?谁收我们的花?”一个中年妇女问。
“乡里会重新组织合作社。”刘云浩说,“这次是真正的农民合作社,大家入股,民主管理,财务公开。县农业局会派技术员常驻,帮大家种好、管好。销路的问题,县里正在联系药材公司,争取签订长期收购合同。”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雨还在下,但气氛已经缓和了许多。
老孙趁机说:“大家都先回去吧。刘县长亲自保证了,肯定会兑现。明天乡里就开始登记,核实每户的金额。”
村民们陆续散去。刘云浩和老孙走进办公室,衣服已经湿了大半。
“刘县长,擦擦吧。”老孙递来毛巾。
“老孙,今天这事给我提了个醒。”刘云浩边擦边说,“扶贫资金、涉农资金的使用,监管必须从严。你们乡里要立即对所有项目进行排查,发现问题及时上报,及时整改。”
“我已经安排了。”老孙说,“刘县长,这次真是给我们上了一课。以前总觉得合作社是能人带动,监管上就松了些,没想到……”
“能人带动没错,但必须有制度约束。”刘云浩说,“这件事要举一反三。不光是石沟乡,全县都要查。农业转型这条路我们一定要走,但要走得稳,走得实。”
离开石沟乡时,天已经快黑了。雨渐渐小了,西边的天空透出一丝晚霞。
车上,刘云浩接到程翔市长秘书的电话:“刘县长,程市长明天上午有时间,想听你汇报王永案后续和灵平的工作。另外,省里刚开了乡村振兴推进会,有些新政策,程市长想和你当面聊聊。”
“好的,我明天上午准时到。”
挂断电话,刘云浩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沉,那里有正在经历阵痛的土地,有等待转型的产业,更有万千期盼的眼睛。
他知道,明天又是一场硬仗。要向市长汇报工作,要争取更多支持,还要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新问题。
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从踏上灵平这片土地开始,就没有一天是轻松的。煤矿整改、财政危机、干部问题、农业转型……每一个都是硬骨头。
可正是这些硬骨头,让他更加坚定。因为他看到,每一次攻坚克难之后,灵平就离好的方向近了一步。工人们开始理解安全的重要性,老师们拿到了拖欠的工资,农民们看到了特色农业的希望……
这些变化很小,但很真实。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曦发来的照片。天华和天瑶穿着小雨衣,在小区里踩水坑,笑得像两个小太阳。配文:“孩子们说,等爸爸回来一起踩水坑。”
刘云浩看着照片,嘴角扬起笑容。他回复:“告诉孩子们,爸爸很快回来,带他们去灵平的山里踩真正的山泉水。”
发完信息,他收起手机,对司机说:“回县城后直接去县委,通知在家的常委,晚上八点开会。”
“刘县长,您不先休息一下?”
“事情不等人。”刘云浩说,“开完会再休息。”
车在暮色中驶向灵平县城。远处,县委大楼的灯光已经亮起,在渐渐深沉的夜色中,像一座灯塔。
刘云浩知道,那灯光下,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在忙碌。县委书记王长海、纪委书记秦红林、财政局长马风、农业局长老周……他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为灵平的明天努力着。
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一群人的力量可以改变一座城。
窗外,夜色完全降临了。但灵平的灯光,一盏一盏地亮起来,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
那光海里,有干部们的坚守,有百姓们的期盼,更有一个山区小县不甘落后、奋力向前的决心。
刘云浩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
新的挑战还在前方,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充满信心。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