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浩想去小清河村查看山体滑坡隐患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机会向李主任或分管领导汇报,就被一纸临时借调通知打了个措手不及。
果然如他所料,吴勇在党委书记王得志面前“美言”了几句。王书记正值用人之际,也觉得让新来的选调生多熟悉不同部门是好事,大笔一挥,刘云浩就被临时借调到了号称“基层第一难”的计生办。
消息传到党政办,李主任只是抬了抬眼皮,对刘云浩说了句:“计生工作考验人,去吧,注意方法,守住底线。”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刘云浩心里明白,这是吴勇给他穿的小鞋。计生工作矛盾尖锐,容易得罪人,干好了是本职,干不好或者出了纰漏,就是现成的把柄。但他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地收拾了桌面,在赵文斌同情的目光中,提着水杯和笔记本去了计生办。
计生办在办公楼二楼最东头,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一个高亢的女声在打电话:“我不管他有什么理由!政策就是政策!明天必须到位!少了人我唯你是问!”
刘云浩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请进。”
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剪着利落短发、皮肤微黑、身材结实的女人正放下电话,目光如电般扫了过来。她穿着一件半旧的女士西装,袖子挽到手肘,显得干练甚至有些彪悍。这就是计生办主任吴春梅。
“吴主任好,我是党政办临时借调过来的刘云浩,前来报到。”刘云浩语气恭敬。
吴春梅上下打量着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来了个“白面书生”有些不以为然。“哦,刘云浩,选调生是吧?我们这可不像办公室写写画画,是真刀真枪跟人磨嘴皮子、有时候还得动手的活儿,你行不行?”
“主任,我会尽快学习,努力适应工作。”刘云浩没有打包票,态度却很端正。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吴主任,来新同事啦?”一个穿着红色毛衣、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笑着走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刘云浩,“你好,我叫王红霞,去年来的。”
刘云浩对她点点头:“你好,刘云浩。”
王红霞显然对刘云浩的外表和学历很感兴趣,热情地给他介绍起来:“咱们计生办吴主任是咱们的主心骨!这位是吴刚副主任,”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坐在椅子上,挺着肚子,脑袋微秃,一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吴刚只是掀了掀眼皮,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这位是吴秀兰姐,”王红霞又指向一个坐在角落,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普通,一直低头织毛衣的女人。吴秀兰抬起头,对刘云浩笑了笑,没说话,但那双眼睛却飞快地在刘云浩身上转了一圈,带着审视。
“还有这两位,浦碧英姐和许春菊姐,”王红霞指着另外两个正在整理文件、嗓门洪亮的中年妇女,“她们可是我们计生办的‘辣椒双姝’,吵架做工作可是一把好手!”
浦碧英和许春菊都笑了起来,浦碧英快人快语:“红霞你这丫头,尽瞎说!小刘是吧?别怕,跟着姐,保管你很快就能独当一面!”许春菊也附和:“就是,咱们这工作,就是个磨性子!”
刘云浩一一打过招呼,心里对计生办的人员构成有了初步印象:作风强悍的主任吴春梅,看似惫懒实则可能藏奸的副主任吴刚,沉默但可能心思活络的吴兰,性格泼辣外向的浦碧英和许春菊,以及背景不简单、对自己表现出明显好感的王红霞。此外,计生办下面还配有七八名联防队员,负责具体执行时的“武力”保障。
到计生办的第三天一大早,气氛就骤然紧张起来。
吴春梅召集所有人开会,脸色凝重:“刚接到下河村的信息,许来福他媳妇,又怀上了!六个多月了!之前躲躲藏藏,现在藏不住了!这次绝对不能让他再生下来!必须强制执行!”
许来福,下河村有名的“滚刀肉”,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为了生个儿子,前面已经超生了两个女儿,每次镇里村里去做工作,他不是让媳妇躲回娘家,就是自己撒泼打滚、喝农药(假的)威胁,软硬不吃,是块极其难啃的硬骨头。
“这次多去点人!吴刚,你带队,红霞、碧英、春菊都去,吴兰留守。把联防队的人都叫上!小刘,”吴春梅目光转向刘云浩,略一沉吟,“你也跟着去,见识一下,学习学习!记住,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做的事别做!”
“是,主任。”刘云浩沉声应道。他知道,这是一次下马威,也是一次真正的考验。
王红霞悄悄凑近刘云浩,低声道:“那个许来福可难缠了,你到时候站远点,小心他发疯。”
很快,两辆破旧的吉普车和一辆拉着七八个穿着迷彩服、手持橡胶棍的联防队员的拖拉机,浩浩荡荡地向下河村驶去。车内气氛沉闷,吴刚闭目养神,浦碧英和许春菊在低声商量着对策,王红霞则时不时找话题跟刘云浩聊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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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河村,在村支书和妇女主任(脸色都不太好看)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了许来福家。那是一座略显破败的土坯房院子,院门紧闭。
村支书上前拍门:“来福!来福!开门,镇里领导来了!”
里面立刻传来一个男人杀猪般的嚎叫:“不开不开!你们又来逼死我!我不活了!让我死了算了!我没儿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紧接着是摔东西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声。
吴刚皱了皱眉,对联防队员使了个眼色。两个壮实的队员上前,几下就撞开了那并不结实的木门。
院子里,许来福直接躺在了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涕泪横流:“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他们不让我老许家留后啊!我跟你们拼了!”他作势要撞墙,被两个联防队员死死拉住。
他媳妇,一个面色蜡黄、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则畏畏缩缩地躲在屋门口,用手护着肚子,不停地哭泣。
浦碧英和许春菊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开始“攻心”:“来福家的,你别糊涂了!政策你不是不知道!再生一个,罚款你都交不起!你们家三个丫头不要吃饭读书啦?”
“就是!现在男女都一样!你把身体搞坏了,以后谁照顾你?”
许来福在地上打滚:“罚款?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就要儿子!儿子!”
场面一片混乱。吴刚站在院子中央,叉着腰,指挥着:“别跟他废话!把人带上车!”
几个联防队员试图去拉许来福的媳妇,那女人吓得尖叫起来,死死抓住门框。许来福见状,挣扎得更凶了,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刘云浩站在人群稍后位置,看着这鸡飞狗跳、充斥着绝望与蛮横的一幕,内心五味杂陈。他理解政策的刚性,也深知在当时的背景下,计生工作的必要性,但直面这种个体命运与宏观政策激烈碰撞的场景,依然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压抑。
王红霞站在他旁边,紧张地抓着衣角,小声说:“每次都是这样,真受不了。”
就在这时,许来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联防队员,红着眼睛,顺手抄起墙角的锄头,胡乱挥舞起来:“我跟你们拼了!谁动我媳妇我就弄死谁!”
“小心!”众人大惊,纷纷后退。
锄头挥舞的方向,正好是王红霞和刘云浩站的位置。王红霞吓得呆立当场。
电光火石间,刘云浩下意识地猛地将王红霞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侧身抬臂格挡。
“砰!”锄头柄重重地砸在刘云浩的手臂上,一阵剧痛传来。
“住手!”吴刚怒吼,几个联防队员一拥而上,终于将状若疯癫的许来福彻底制服,按倒在地。
“刘云浩,你没事吧?”王红霞惊魂未定,看着刘云浩瞬间肿起来的手臂,焦急地问道。
浦碧英和许春菊也围了过来。
吴刚看了一眼,皱了皱眉:“没事吧?年轻人反应挺快。以后站远点。”
刘云浩忍着痛,摇了摇头:“没事,吴主任。”
经过这番折腾,许来福媳妇最终被带上了车,送往镇卫生院。许来福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目光呆滞。
回去的路上,气氛更加沉闷。刘云浩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手臂上的疼痛阵阵传来,但他脑海里思考的更深。强制手段能解决一时的问题,但像许来福这样的思想根源、农村养老保障的缺失、对男孩劳动力的实际需求这些深层次矛盾,远不是一次强制行动能够解决的。
他在计生办的工作,恐怕不会轻松。而如何在这种复杂甚至有些残酷的工作中,既完成任务,又能找到更人性化、更治本的方法,或许是他这个“重生者”需要思考和探索的另一个课题。王红霞在一旁偷偷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和肿起的手臂,眼神中多了几分担忧和不易察觉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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