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逆着湘水往上走,越走,两岸的景致越荒凉。本来应该长满庄稼的田地,这会儿杂草长得比人都高,村子里十屋九空,偶尔能看见几个面黄肌瘦的农户,眼神麻木地看着江里这条杀气腾腾的船队。空气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儿,混着江水的腥气,闻得人心里发堵。
周瑜站在船头,甲胄在身,却觉得胸口闷得慌。探子像走马灯似的,从小船跳上大船,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糟。
“报——!文聘猛攻长沙西门,城墙塌了丈宽缺口,吕蒙将军亲率死士堵口,血战竟日,方击退敌军,然我军伤亡惨重!”
“报——!城中粮尽,已开始煮食皮甲!张怿太守伤重不治,昨夜……殁了!”
“报——!文聘分兵五千,沿湘水南下,似欲阻我援军于湘潭!”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砸过来。张怿死了,城里的主心骨没了。吕蒙还在死扛,但能扛多久?文聘还分兵来挡路,这是铁了心要先吃掉长沙,再来收拾援军。
“狗日的文聘!”老将黄盖气得一拳捶在船舷上,木屑纷飞,“这是要一口吞个胖子啊!”
周瑜没说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快步走回舱室,摊开地图。湘潭那个地方,江面收窄,两岸多山,是个打阻击的好地方。文聘派兵卡在那里,就是要逼他硬碰硬。可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每耽搁一天,长沙城破的风险就大一分。
“不能硬闯。”周瑜盯着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湘潭位置划着圈,“文聘以逸待劳,占了地利。我军劳师远征,强攻正中下怀。”
“那怎么办?绕道?”韩当皱眉,“山路难行,辎重难运,等我们绕过去,长沙早他娘的凉了!”
舱室里一片沉默,只有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
周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不能乱,越乱越容易中计。文聘……文仲业……他脑子里飞快地过着关于这个对手的一切信息。稳重,善守,不是蔡瑁那种冒进之徒。他分兵阻援,是稳妥之策,但……是不是也太稳妥了点?他主力围城,又分兵阻援,兵力必然分散。而且,他肯定料定江东援军会急于救人,要么强攻,要么绕道……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突然照亮了周瑜的脑海。
他猛地睁开眼,手指重重点在湘潭下游一个叫“昭陵”的小地方:“我们不闯湘潭,也不绕道。”
众将一愣,都看向他。
“文聘料我必救长沙,所以设卡阻援。那我偏不直接去长沙!”周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韩当!”
“末将在!”
“你率前锋五千精锐,大张旗鼓,做出强攻湘潭的架势!但记住,是佯攻!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把文聘那支阻援兵马,死死钉在湘潭!”
“黄盖!”
“末将在!”
“你率中军八千,随我秘密转向,沿支流迅速南下昭陵!此地水浅滩多,文聘必不设防。我军从此处登陆,轻装疾进,直扑长沙!”
程普吃了一惊:“公瑾,你这是要……奇袭长沙?可文聘主力仍在城外,我军兵力不占优,若是攻城不下,反被内外夹击……”
“谁说要攻城?”周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们是去……解围。文聘围攻长沙日久,士卒疲惫,士气已堕。他绝对想不到,我们敢绕过阻援兵马,直插他主力的背后!我军突然出现,趁其不备,猛击其侧后!同时,以信号通知城内吕蒙,里应外合!文聘腹背受敌,军心必乱!纵不能全歼其军,亦必可解长沙之围!”
釜底抽薪!围魏救赵!
众将倒吸一口凉气,都被周瑜这胆大包天的计划镇住了。这简直是刀尖上跳舞!一旦被文聘提前察觉,或者吕蒙没能及时接应,这两万援军就可能葬送在长沙城下!
“太险了……”程普喃喃道。
“险?”周瑜目光扫过众人,“坐视长沙陷落,吕蒙战死,荆南尽失,难道就不险吗?唯有行险,方能出奇制胜!文聘用兵持重,必料不到我敢如此用兵!此战,赌的就是他的‘持重’!”
他看向黄盖和韩当:“二位老将军,敢不敢随我赌这一把?”
黄盖、韩当对视一眼,猛地抱拳,须发皆张:“有何不敢!愿随都督,决死一战!”
“好!”周瑜一拳砸在案上,“即刻依计行事!韩当部,务必把戏做足!黄盖部,随我轻装简从,连夜出发!此战,有进无退!”
军令如山,船队立刻一分为二。韩当率领偏师,旌旗招展,战鼓喧天,浩浩荡荡杀奔湘潭,摆出一副不惜代价也要闯关的架势。而周瑜则与黄盖率领主力,偃旗息鼓,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驶入通往昭陵的支流。
接下来的两天,是周瑜军旅生涯中最难熬的两天。
主力部队在狭窄的河道中艰难行进,士兵们轮流下船拉纤,日夜兼程。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既担心韩当那边演得不够像,被文聘识破;又担心长沙城在这期间被攻破。
周瑜几乎没合眼,不断派出轻骑斥候,探查前方敌情和长沙最新动态。好消息是,韩当演技精湛,在湘潭与文聘的阻援部队打得“热火朝天”,成功吸引了注意力。坏消息是,长沙那边最后一次接到的信号,是三天前吕蒙冒死放出的信鸽,只带来了四个字:“箭尽粮绝”。
每一个时辰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第三天黄昏,部队成功在昭陵附近一片芦苇荡秘密登陆。将士们不顾疲惫,立刻埋锅造饭,检查兵器甲胄。周瑜登上高处,远远已经能望见长沙城方向隐约的火光和烟柱。
“休整一个时辰!子时出发,拂晓前,必须抵达长沙城外!”周瑜下达了最后命令。他看着远处那片被战火笼罩的土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吕蒙,一定要撑住!
是夜,月黑风高。两万江东精锐,人衔枚,马裹蹄,如同暗夜中流动的钢铁洪流,悄无声息地直扑长沙。
拂晓时分,最惨烈的景象映入眼帘。
长沙城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躺在灰暗的天幕下。城墙多处坍塌,残破的旗帜无力地垂着。城外,文聘的连营漫山遍野,但营地中却异乎寻常的安静,只有零星的刁斗声传来——连续多日的猛攻,攻城部队也已极度疲惫,正在做最后的休整,准备发动决定性的总攻。
而城头,几乎看不到活动的身影,死寂得可怕。
周瑜的心沉到了谷底。难道……来晚了?
就在此时,城西方向,文聘大营的后侧,突然爆起一团微弱的火光!虽然很快被扑灭,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显眼!
是信号!吕蒙还活着!他在告诉我们,他还有力量接应!
周瑜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拔出佩剑,剑尖直指文聘中军大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天的怒吼:
“江东儿郎!随我——杀!”
“杀——!!!”
积蓄了两天的怒火和战意,如同火山般喷发!黄盖一马当先,老当益壮,挥舞着铁鞭,如同猛虎下山,直插敌营!养精蓄锐的江东精锐,如下山猛虎,呐喊着冲向了毫无防备的文聘军侧后!
与此同时,仿佛回应着城外的喊杀声,死寂的长沙城头,突然也爆发出微弱的呐喊!残存的守军,在吕蒙的带领下,如同回光返照的困兽,从各个缺口涌出,向城外的敌军发起了决死反扑!
文聘军瞬间大乱!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援军会从背后杀来!疲惫的士兵从睡梦中惊醒,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军营中火光四起,哭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周瑜策马冲在军中,目光死死锁定了远处那杆“文”字帅旗。只要击溃中军,生擒或斩杀文聘,此战可定!
然而,文聘不愧是沙场老将,初时的混乱后,他迅速组织起亲兵卫队,结成圆阵,且战且退,试图向主力部队靠拢。战局陷入了惨烈的混战。
天色渐渐放亮,战场上尸横遍野。江东军虽然占了突袭的便宜,但文聘兵力仍占优势,稳住阵脚后,开始疯狂反扑。
就在战局最焦灼的时刻,周瑜看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一支文聘的亲兵骑兵队,发现了在乱军中左冲右突、浑身是血的吕蒙!数名敌骑将他围在核心,刀枪并举!
“子明!”周瑜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策马冲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
他看到吕蒙格开两柄长枪,却被第三名敌将从背后用长矛刺穿!鲜血,如同绚烂而残酷的花,在空中绽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瑜的世界,只剩下那片刺眼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