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侯府的正殿,平日里还算宽敞,此刻却挤满了顶盔贯甲的将领和神色凝重的文臣,空气闷得像是暴雨前的水塘。荆南突如其来的消息,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每个人坐立不安。
孙权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扶手上新镶的绿松石——这是他最近迷上的“自然风”,试图用这抹清凉色压下心头的焦躁。他听着鲁肃简明扼要地汇报完荆南的惊天变局和求救信,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定格在一种混合着亢奋与惊慌的神情上。
“打!必须打!”程普第一个吼出来,老将军声若洪钟,震得梁柱仿佛都在抖,“荆南三郡,拱手来投,这是天赐良机!岂能坐视蔡瑁老贼吞并?我愿为先锋,率本部兵马,即刻西进,解长沙之围!”
“程老将军勇武可嘉!”黄盖立刻附和,“末将愿同往!定叫那文聘小儿尝尝我江东健儿的厉害!”
主战派的呼声高昂,大多是跟着孙策打过江山的老将,求战心切,认为这是扩大地盘、扬威天下的好机会。
“万万不可!”张昭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荆南距我千里之遥,山重水复,补给艰难!文聘乃荆州名将,麾下两万精兵以逸待劳!我军劳师远征,胜算几何?一旦受挫,损兵折将不说,北面曹操、合肥张辽岂会坐视?若趁机南下,我江东根本之地危矣!此乃驱狼吞虎之险招,绝不可行!”
文官集团大多站在张昭一边,言辞激烈地陈述远征的弊端,强调稳守江东的重要性。双方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几乎要在半空中对撞。
孙权被吵得头大如斗,下意识地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周瑜。只见周瑜坐在武将首位,微闭着眼,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一副被吵得脑仁疼的模样,好像眼前这场关乎江东命运的战略辩论,还不如他昨晚没睡好来得重要。
“公瑾兄……”孙权忍不住开口,“你意下如何?”
周瑜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程普、黄盖等激愤的老将,又掠过张昭等忧心忡忡的文臣,最后落在孙权脸上。他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主公,诸位,你们不觉得,荆南三郡此次归附,太过……整齐,也太过……及时了吗?”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是一愣。
周瑜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荆州地图前,手指点向长沙:“张怿、刘度、赵范,三人并非铁板一块,各有算盘。为何能几乎同时起事,又几乎同时被文聘精准打击?桓阶联络策反之事极为隐秘,蔡瑁是如何提前得知,并能如此迅速地调兵遣将,直扑要害?”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像冷水滴进油锅:“只有一个解释——这从头到尾,很可能就是一个局。一个蔡瑁,或者说,蔡瑁背后那人,精心为我们设下的局。”
“背后那人?曹操?”孙权失声道。
“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般手段和动机?”周瑜冷笑,“借荆南不稳为诱饵,诱使我江东主力西进,陷入荆南山地泥潭。届时,他只需一支偏师出合肥,或唆使山越扰我后方,便可令我首尾难顾,进退失据。好一招调虎离山,围点打援!”
这番分析如同惊雷,炸得众人目瞪口呆。刚才还主战的老将们面面相觑,冷汗涔涔而下。若真如周瑜所言,那荆南就是个大火坑,跳进去就是万劫不复!
“那……那就不救了?”程普不甘心地问,声音低了不少。
“救,当然要救。”周瑜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但不是这么个救法。敌人设下圈套,我们若一味躲避,只会助长其气焰,寒了荆南义士之心。我们要救,但要换个救法。”
他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长沙与江夏之间的位置:“将计就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请都督明示!”众将精神一振。
“程普、黄盖听令!”周瑜声音陡然拔高。
“末将在!”
“命你二人,大张旗鼓,集结水陆兵马三万,多备旌旗鼓噪,做出全力西进、驰援荆南的姿态!进军速度不必快,但要声势浩大,务必让襄阳的探子看得清清楚楚!”
程普、黄盖对视一眼,虽不解其意,仍轰然应诺:“诺!”
“韩当听令!”
“末将在!”
“命你率本部精锐五千,偃旗息鼓,乘快船秘密西进,至陆口与江夏守军汇合后,不必等待程、黄大军,即刻沿湘水南下,做出攻击巴陵、威胁文聘后路的姿态!记住,是佯攻,以牵制骚扰为主,绝不可浪战!”
“诺!”
“吕蒙!”周瑜看向年轻却已显沉稳的将领。
“末将在!”吕蒙踏前一步。
“你的任务最重。”周瑜目光凝重,“精选熟悉水战、善于攀援的死士两千,携半月干粮及我特备的‘利器’,乘我军最新式的快船,绕道洞庭,避开文聘主力,秘密潜入长沙地区。你的目标不是与文聘正面交锋,而是设法与城内的张怿取得联系,助其稳定城防,固守待援!必要时,可动用‘利器’,打击敌军攻城器械,乱其军心!”
吕蒙眼中闪过兴奋与决然:“末将誓死完成任务!”
周瑜最后看向鲁肃和诸葛瑾:“子敬,子瑜,后方调度、粮草筹措、与荆南义士联络之事,就拜托二位了。务必确保消息畅通,补给线安全。”
“肃(瑾)领命!”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将一场看似赴死的远征,分解成了虚实相济、环环相扣的组合拳。明面上大军压境吸引注意力,暗地里精兵突袭牵制搅局,真正救命的尖刀则悄无声息地直插核心。
众将领命而去,殿内只剩下周瑜和孙权。
孙权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钦佩之色:“公瑾兄,若非你洞察奸谋,我江东险些中了曹贼奸计!只是……吕蒙只带两千人潜入重围,是否太过凶险?那‘利器’……果真能助他破局?”
周瑜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开始集结调动的军队,目光深邃:“仲谋,用兵之道,有时兵不在多,在于奇,在于快。文聘兵力虽众,然其目标是速取长沙,围点打援,战线拉长,后方必然空虚。吕蒙这把尖刀,只要用得准,足以搅他个天翻地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至于那‘利器’……但愿不用到它。一旦用了,长沙城外,怕是又要多添无数孤魂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步棋固然精妙,但风险依然极大。吕蒙能否成功潜入?张怿能否坚持到援军到来?曹操和蔡瑁是否还有后手?一切都是未知。
但局势逼人,他必须赌这一把。不救荆南,江东将彻底失去战略主动权;盲目去救,则可能万劫不复。唯有这险中求胜的“将计就计”,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
“走吧,仲谋,”周瑜转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我们去给程老将军他们壮行。这戏,得做足了才行。”
吴郡城外,战鼓擂响,旌旗蔽日。程普、黄盖率领的“主力”大军,浩浩荡荡开拔西进,声势震天。而与此同时,几支规模小得多、行动也更隐秘的部队,正沿着不同的水路,悄无声息地驶向烽火连天的荆南。
周瑜站在送行的高台上,看着远去的船帆,心中默念:
“文聘,蔡瑁,曹孟德……这荆南的棋盘,我落子了。接下来,该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