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的夏天,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唤。周瑜脱了厚重的官服,只着一件细麻单衣,还是觉得闷气。他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竹简和账册,是张昭派人送来的——江东六郡的府库收支、田亩户籍、漕运关税,林林总总,看得他眼晕。
“广积粮”,三个字说起来容易,真干起来,全是扎手的难题。赤壁一战,军械损耗、抚恤赏赐,几乎掏空了本就不是很充裕的府库。新稻种虽好,但要推广全境,等到秋收见效,还得小半年。北边曹操虎视眈眈,扩军、造船、筑城,哪一样不要钱?张昭那边已经暗示了好几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孙权倒是兴致勃勃,天天往试验田跑,看着那片绿油油的稻禾,就跟看自己儿子似的,还真琢磨出几个“优化施肥方案”,虽然被周瑜强行制止了往田里倒肉糜的行为,但那股子投入劲儿,让周瑜也不好打击他搞“农业现代化”的热情。
“公瑾兄!你看我这‘根外追肥’的法子如何?用稀释的尿液喷洒叶面,肥力直接吸收!”孙权顶着一顶破草帽,兴冲冲地跑来都督府,裤腿上还沾着泥点。
周瑜从账册里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仲谋……此法或可一试,但切记,需极度稀释,否则烧苗。还有,这事儿让老农去弄,你离远点。”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位杀马特少主亲自提着尿桶在田埂上喷洒的场景。
打发走对农业充满奇思妙想的孙权,周瑜把目光重新投向那堆令人头疼的账册。开源,节流。节流空间有限,那就得想法子开源。加税?那是竭泽而渔,刚安稳点的民心不能乱。抄没豪强?动静太大,容易引发内乱。
他盯着账册上“漕运”、“商税”几个字,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年头,有钱的不是官府,是那些囤积居奇的豪商大贾。怎么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借给官府用用?
“债券……”一个现代金融词汇蹦了出来。他越想越觉得可行。以官府信用背书,发行一种凭证,约定一定期限后还本付息,利息给得比寻常放贷高些,专门面向那些有钱没处投的富户豪商。筹来的钱,专款专用,用于军备和基建。
他把这个想法跟鲁肃一说,鲁肃惊得手里的茶盏差点掉地上:“向民间借贷?这……自古未闻啊!与民争利,恐遭非议!再者,若到期无法偿还,官府威信何存?”
“不是争利,是互利。”周瑜耐心解释,“富户的钱放在地窖里也是发霉,借给官府,既得利息,又支援了江东建设,博个忠义之名。至于偿还,只要江东在,水运商路在,就有税收,就有偿还的底气。这叫……预期管理。”
他费了不少口舌,才让鲁肃勉强理解了“预期”和“信用”的重要性。最终,两人商议出一个折中方案:先小范围试行,由几家与孙氏关系密切的大商户带头认购,取名“安江东债”,年息定在一个有吸引力但不过分的比例,期限三年,以江东未来部分商税收入作为偿付保证。
方案呈给孙权,这位思维跳脱的少主倒是一下子就抓住了精髓:“哦!就是打欠条嘛!不过利息给得高!好主意!我让舅父(吴景)家先买一万石!”
有了孙权带头,加上周瑜和鲁肃分头游说,这“安江东债”还真的发行出去了,虽然规模不大,但总算解了燃眉之急,军械工坊和新船建造的资金有了着落。张昭虽然私下里还是觉得此举“有失体统”,但看着真金白银流入府库,也只好默不作声。
资金问题暂时缓解,另一方面的威胁却悄然逼近。
这日,周瑜正在检阅新组建的、配备了轻型弩机的斥候小队,亲卫队长匆匆赶来,附耳低语了几句。周瑜脸色微变,立刻回到了书房。
书房里,一个风尘仆仆、商人打扮的汉子垂手而立,是江东派往徐州一带的暗桩头目。
“都督,北边有异动。”暗桩的声音压得很低,“曹操麾下大将张辽,近日频繁调动兵马,向合肥方向增兵超过五千,征调民夫加固城防,打造攻城器械。迹象表明,其目标,极有可能是我江东!”
合肥!周瑜心中一凛。这里是淮河与长江之间的战略要冲,卡在江东北上中原的咽喉之地。孙策在世时曾多次攻打,皆未能克。曹操此时增兵合肥,意图再明显不过:赤壁之仇,他要从这里找回来!一旦合肥失守,曹军便可顺流直下,威胁建业(南京),江东门户洞开!
“可知张辽用兵特点?合肥守将是谁?城防虚实如何?”周瑜连珠炮似的发问。
暗桩显然做足了功课:“张辽勇猛善战,尤擅突袭,用兵诡诈。合肥守将乐进,亦是曹操心腹,防守稳健。城高池深,存粮充足,强攻难下。不过……”他顿了顿,“细作冒死探知,合肥城南有一段城墙,去年秋汛时曾被冲垮,虽经修补,但根基可能不固。此事极为隐秘,守军防守重点似在北门。”
城墙根基不固?周瑜眼中精光一闪。这或许是个突破口。但张辽不是蔡瑁,乐进也不是庸才,偷袭的难度极大。
“继续打探,特别是城南那段城墙的详细情况,守备换防时间,务必精确!”周瑜吩咐道。
“诺!”暗桩领命而去。
周瑜独自在书房里踱步。曹操的动作好快!赤壁的硝烟还没散尽,新的刀锋已经抵近咽喉。打合肥,是场硬仗,比赤壁更凶险。赤壁是靠水战和火攻奇袭取胜,合肥则是实打实的攻坚战,考验的是双方的兵力、装备和意志。
他现有的兵力,防守尚可,主动进攻合肥,力量不足。新式战船在长江里是利器,但上不了岸。火药……倒是可以试试用来爆破那段不牢靠的城墙,但如何运到城下,如何确保引爆,都是难题。
更重要的是,一旦江东主力被牵制在合肥,荆州方向的刘琮-蔡瑁残部,会不会趁机报复?内部那些刚刚被压下去的暗流,会不会重新涌动?
就在他沉思之际,鲁肃也闻讯赶来,脸色凝重:“公瑾,合肥之事,确凿否?”
周瑜点点头,将暗桩的情报简要说了一遍。
鲁肃倒吸一口凉气:“张辽、乐进皆万人敌,合肥坚城……此战凶险。是否……暂避锋芒,以守为主?”
“守?”周瑜摇头,“守是守不住的。曹操既然选定了合肥作为突破口,就不会给我们喘息之机。一旦让他站稳脚跟,江东永无宁日。必须打,而且要在他立足未稳之时,打疼他!”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合肥位置上:“这一仗,不仅要打赢,还要打出我江东的威风,让曹操知道,长江天堑,不是他想过就能过的!”
但具体怎么打?周瑜心里也没底。兵力、地形、敌将……都是不利因素。
他需要时间,需要更精确的情报,需要一个能最大限度发挥江东优势的战机。
“子敬,你立刻草拟一份文书,用最严厉的口吻,斥责曹操无故增兵合肥,挑衅江东,要求其即刻退兵。同时,暗中派人联络荆州刘琦旧部,散播消息,就说曹操意图假道灭虢,拿下合肥后便要吞并荆州,让刘琮和蔡瑁那边也紧张起来。”
“虚张声势,疑兵之计?”鲁肃立刻明白了。
“对,能拖一天是一天。”周瑜目光深沉,“我们需要时间准备。另外,给我备船,我要亲自去濡须口一带巡视水寨,看看前线实际情况。”
压力,如同夏日暴雨前的乌云,沉沉地压了下来。周瑜感觉肩上的担子,比在赤壁时更加沉重。这一次,没有东风可借,没有火攻奇袭的便利,他要面对的,是曹操麾下最精锐的陆军,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藏着的,除了那枚缴获的“丞相府参军印”,还有一小包精心配比、用油纸裹了数层的火药样本。
或许,这东西,该让它再见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