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缓缓沉降，在徽章淡金色的光晕中，如同细碎的星屑飘舞。
甬道内的景象，比外面那个冻结的战场更让三人感到一种直刺心脏的窒息。不是悲壮，不是惨烈，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漫长的“等待”，最终在寂静中，凝固成永恒的姿态。
五具骸骨保持着生前的姿势。靠外侧的两位呈坐姿，背靠岩壁，头颅微微低垂，手边放着磨损严重的短柄手斧和几个空空的水囊。中间一位似乎是躺下后挣扎着想坐起，上半身撑起，一只手伸向甬道出口方向，指骨张开，仿佛在最后的时刻还想抓住什么。最里面的两位则相互依靠着，一具骸骨的手臂轻轻搭在另一具的肩胛骨上，像是安慰，又像是最后的扶持。让人看的心酸与悲凉。
他们的衣物虽然布满灰尘，但基本完好，是那种熟悉的灰色粗布。骸骨表面没有明显的战斗伤痕，也没有晶化迹象，只是因岁月而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在他们身边，散落着一些个人物品：一枚磨光的、刻着简易花纹的石质吊坠；一小截用皮绳仔细缠绕的、似乎是小女孩头发的发束；一块刻画着粗糙笑脸的木牌；还有几枚用兽骨磨制的小棋子，散落在画着格子线的破布上。
“是守望者的同伴？”周文斌声音干涩，“他们怎么躲在这里？为什么没有一起”
陈默缓缓走进甬道，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积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仔细检查遗骸和周围物品。没有食物残渣，水囊全空，几个陶罐里也只有一点褐色的、干涸的渣滓。工具磨损严重，但摆放整齐。衣物虽然陈旧，却没有破洞或污渍，似乎被精心维护过。
“他们不是战死的。”陈默蹲下身，轻轻拂去一具坐姿骸骨膝上一本皮质册子的灰尘。册子用简陋的皮绳装订，封面没有字。他小心地翻开。
里面的字迹是用炭笔或矿物颜料书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但大部分尚可辨认。不是日志，更像是日记，或者遗书。
“坤池方向传来巨响和强光，整个山体都在摇晃。涟大哥他们启动了‘最终净化’我们知道，他们回不来了。”
（字迹颤抖）
“逃生通道被震塌了后半截。我们五个被困在这段维修竖井的顶部平台。下面是正在凝固的能量乱流和蚀巢残骸，上方的路被落石堵死。暂时安全，但也出不去了。”
（字迹变得工整，似乎书写者冷静了下来）
“清点了物资。食物省着吃，最多能撑两个月。水还有渗水点，能接。我们决定等待。也许上面会有人来清理通道，也许会有奇迹。”
（翻过几页，日期间隔变大）
“食物快没了。阿雅把最后一点豆饼泡软，分给了小谷和石头，说自己不饿。她总是这样。”
“渗水点出水越来越慢。我们轮流用舌头舔岩壁上凝结的水汽。”
“小谷开始发烧，说明话，喊妈妈。我们没有药。石头抱着他，唱那首古老的摇篮曲，唱了一整夜。”
（字迹潦草）
“小谷走了。很安静。石头没哭，只是把他抱得更紧。我们用最后一块完整的布裹住了他。”
（页面上有水渍晕开的痕迹）
“我们决定不再消耗食物和水。把剩下的，留给可能最需要的人吧。”
（最后几页，字迹极其虚弱，歪歪扭扭）
“阿雅今天笑了，说梦见涟大哥来接她了。她说那里有很多光，很暖和我想，我们也快去了。”
“石头，靠着我，别怕。我们一起等。”
（最后一页，只有两个模糊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再见。”
日记到此为止。
陈默合上册子，久久无言。周文斌别过脸去，用力揉着眼睛。顾清澜靠在甬道入口的门框上，泪水无声地流淌，右手紧紧按住胸口，仿佛这样能缓解那里传来的、闷钝的疼痛。
不是轰轰烈烈的牺牲，而是被困绝境后，在饥饿、干渴、疾病和黑暗中，相互扶持着，一点点耗尽生命，最终在寂静中长眠。他们甚至不知道外面那场同归于尽的净化是否成功，不知道自己的等待是否有意义。
“他们是被遗忘的”顾清澜哽咽道，“那场净化封闭了下方的通道，也震塌了他们逃生的路。上面的人可能以为他们都死了，或者根本不知道他们被困在这里。”
陈默将日记小心地放回原处，对着五具骸骨深深鞠躬。然后，他开始更仔细地探查这个狭小的庇护所。
甬道不长，约十步见底。除了生活痕迹，在一些角落，他还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几个密封良好的小陶罐，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晶石粉末（能量已基本散尽）；几卷用油布包裹的、绘制着坤池及周边区域详细结构图的兽皮图纸；几件小巧的、似乎是用于精密能量调整的铜制工具；还有一个小木箱，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十片打磨光滑的玉质薄片，每片上都用极细的线条刻着复杂的符文——不是引导符文，更像是某种“知识”或“技艺”的传承载体。
“他们是技术执役，或者学徒。”陈默判断，“负责维护坤池外围设施，掌握着具体的操作技术和区域图纸。灾难发生时，他们正好在这条相对隐蔽的上层维修通道里，侥幸躲过了第一波冲击，却被困死于此。”
他拿起一片玉符，对着徽章光芒仔细观看。玉符上的线条细如发丝，排列成极其复杂的立体结构图，旁边有微小的古文字注解。他认出其中几个字：“七池共鸣谐波调校法”、“地脉淤塞点能量疏导术”、“基础驱蚀符文阵叠加原理”
“这是古代守望者用于培训的‘技玉’！”陈默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把复杂的知识和操作流程，用精神烙印的方式刻录在特制玉符中，学徒可以通过冥想感应，直接‘看到’三维的操作演示和能量流动模型！比图纸和文字直观得多！”
顾清澜闻言，也拿起一片玉符，尝试将一丝微弱的意念沉入其中。瞬间，她“看到”了一幅清晰的三维动态图：如何用七种不同属性的晶石粉末，在特定方位布设基础符文阵，再以自身能量引导，激活阵胆，形成一个小范围的、持续驱散低等蚀生物的净化场域。演示极其详尽，连能量引导时手指的细微颤动频率、呼吸节奏的配合都清晰展现！
“这些玉符是无价之宝。”顾清澜睁开眼睛，震撼道，“它们保存了古代守望者最核心的实用技艺！虽然很多需要特定能量或法器配合，但基本原理和操作方法是通用的！”
陈默将玉符小心收好。这些技玉，加上图纸、工具、以及应急石室里的日志，足以让他们拼凑出相当完整的古代地脉维护技术体系。这比盲目摸索要强上千万倍。
他又在甬道最内侧的岩壁下，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和蜡反复密封的狭长金属筒。筒身冰凉，入手沉重。打开后，里面是一卷用某种柔韧的淡金色丝帛书写的信件？
丝帛保存完好，字迹是用特殊的银灰色颜料书写，历经岁月依然清晰。开头的称呼就让陈默心头一震：
“致后来者：
若你看到此信，意味着‘坤枢’已寂，吾等皆已赴死。莫悲，此吾辈之抉择，无憾。
然，事有未尽，不得不言。
坤池之变，非止‘蚀’患。我等启动‘最终净化’前，于池底能量汲取口处，发现人为加装之‘九窍引能枢’。此物非本界造物，其技近乎诡道，强引地脉，逆改流向，似欲将坤池所纳之地乳，尽数导往西南‘死寂矿坑’方向。
装设时间，约在蚀巢显形前三月。其时我等只觉能量流微有异样，未及深查，蚀患已发。后思之，此‘引能枢’或为蚀巢滋生之诱因？或为另一拨‘窃能者’所为？未知。
‘最终净化’虽毁坤池，亦当摧毁‘引能枢’。然其技诡谲，恐有残存或备份。若坤池已寂而西向地气仍持续流失，或西南矿坑方向有异常能量汇聚，则‘引能枢’之患未除。
后来者，若有余力，当往西南死寂矿坑一探。此为我等未竟之疑，亦可能是彻底解决西向脉络衰败之关键。
信中所附‘辨气盘’一枚，可助追踪异常地气流向。‘坤’字令牌一块，或可开启矿坑外围部分古代封禁。
前路艰险，生死自负。
—— 坤枢最后的守望者们 绝笔”
信纸末端，果然用丝线系着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罗盘，和一块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黑色方形令牌。
青铜罗盘样式古朴，中央指针并非磁针，而是一根细小的、淡金色的水晶柱，此刻微微偏向西南方向，水晶柱内部有极细微的乳白色气流缓缓旋转。令牌正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坤”字，背面则是复杂的山川脉络浮雕，入手微沉，隐隐有能量流转感。
陈默握紧丝帛信件，心脏剧烈跳动。
坤池的毁灭，不仅仅是与蚀巢同归于尽。背后竟然还牵扯到第三方势力安装的“窃能装置”！灰衣人？还是别的什么存在？他们的目标，是地脉能量？西南方向的死寂矿坑，又隐藏着什么？
“所以我们不仅要对付蚀巢，可能还要面对一群懂得利用甚至改造地脉的‘窃能者’？”周文斌感觉头皮发麻，“这水也太深了！”
顾清澜却看着那枚“辨气盘”上缓缓旋转的乳白色气流，又感应了一下甬道外，破碎球体那些冰冷蓝光中传来的、固执的“指路”意念。
“那些蓝光指引的方向好像也是西南。”她轻声说，“‘他们’最后的意志，不仅封禁了这里，也在为我们这些‘后来者’，留下最后的线索和委托。”
陈默将信件、罗盘、令牌小心收好。他再次看向那五具相互依靠的骸骨，看向他们身边那些微不足道却充满人情味的遗物。
牺牲者并未要求后来者必须完成什么。他们只是留下了自己看到的事实，以及未解的疑惑。但正是这种平静的托付，比任何激昂的呐喊都更沉重。
“我们会去西南矿坑。”陈默对着骸骨，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不仅为了修复地脉，也为了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诱发了蚀患，又试图窃取大地的血液。”
他小心地将五具骸骨就地安置，用找到的完整灰布轻轻覆盖。没有条件安葬，至少让他们保持最后的尊严与宁静。
三人将甬道内有价值的物品——技玉、图纸、工具、辨气盘、坤字令、以及那本令人心碎的日记——全部整理打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寂静的墓穴，他们退出甬道，关上了那扇锈蚀的铁皮木门，用碎石和尘埃重新遮掩了痕迹。
回到下方球形空间，那颗破碎的球体依旧散发着冰冷的蓝光。但此刻，三人心中的感受已然不同。那光芒不再是纯粹的悲怆，更像是一种沉默的注视，一种将未竟之火传递出去后的释然与期待。
顾清澜走到球体下方，最后一次将晶化的右手掌心对准裂缝深处的蓝光。
“安息吧。”她低声说，“你们的战斗，我们会继续。你们的疑问，我们会去寻找答案。”
蓝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一声叹息，又似一声祝福。
辨气盘上的金色指针，稳稳地指向西南。
新的方向已经明确。
而在那西南方向的死寂矿坑深处，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比蚀巢更加隐秘、更加危险的人为的贪婪与阴谋。
人性都一样，为了贪婪与阴谋，不惜一切代价，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情。
岁月留下的痕迹，能否为它擦拭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