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井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吞没了三人手中最后一缕微光。
陈默率先下降，背贴着湿冷的井壁，手脚撑住两侧凿出的浅坑，一寸寸向下挪移。井壁渗出黏腻的液体，带着更明显的甜腥气，混杂着铁锈与某种腐败植物的气息。上方顾清澜手中的荧光苔藓包裹很快变成朦胧的光斑，最后缩成一点星芒。
绝对的黑暗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每一次呼吸都在井中回荡，下方隐约传来流水声——不是他们熟悉的地下河奔涌，而是更粘稠、更缓慢的涌动，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深处翻身。
“默哥，下面多深？”周文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压抑着紧张。
“不知道。”陈默停下，将一小块碎石扔下。漫长的五秒后，才传来微弱的溅水声。“很深。但到底了，是水。”
他们继续下降。井壁的凿痕越来越粗糙，有些地方甚至崩裂，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岩层。甜腥味更浓了，仿佛整口井都在渗出这种气味。陈默忽然停住——他指尖触到的井壁不再是岩石，而是一种坚韧、湿滑、微微搏动的东西。
“停一下。”他压低声音，“井壁不太对劲。”
他从腰间取出一小块备用的荧光苔藓，轻轻按亮。微弱的绿光照亮了眼前景象。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井壁不再是单纯的岩石。无数暗红色、藤蔓状的脉络从岩缝中钻出，相互缠绕交织，形成一层活体般的覆盖物。这些脉络半透明，内部有暗光缓缓流动，随着某种节奏微微膨胀收缩，如同呼吸。甜腥味正是从它们表面渗出的无色黏液散发出来的。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周文斌声音发颤。
顾清澜在陈默上方探身观察，脸色苍白：“它们在跟着地脉的脉动搏动。你们看，收缩的节奏和石殿里感知到的震动是一致的。”
陈默小心地用匕首尖端轻触一条脉络。刃尖刺入表皮的瞬间，整条脉络骤然收缩，内部暗光加速流动，周围数条脉络也同时抽搐。一股更浓郁的甜腥气涌出。
“活的。”陈默收回匕首，刃尖沾着无色黏液，在荧光下反射出诡异光泽，“而且和地脉能量深度共生。可能是能量泄露催生的异变生物，或者是封印网络的一部分发生了畸变。”
他们继续小心下降，避开那些搏动的脉络。越往下，脉络越密集，几乎织成了一张覆盖井壁的血网。有些地方，脉络甚至钻进了他们借力的凿坑里，不得不徒手撕扯开才能继续下行。黏液沾在手上，初时冰凉，随后竟有细微的灼烧感。
终于，陈默的脚触到了水面。
水很凉，但不是地下河那种刺骨寒意，而是一种温吞的、带着异常浮力的液体。他完全浸入水中，荧光苔藓的光晕在水下扩散开来，照亮了令人窒息的景象。
竖井在此处与一个巨大的水平甬道相连。甬道完全被暗红色的脉络网络占据，它们从四面八方岩壁中钻出，在水中缓缓飘荡，像一片静止的血色海草森林。水也是淡红色的，透明度很低，甜腥味浓得化不开。
陈默浮出水面，将情况告知上方两人。三人会合后，发现水面只到胸口，可以蹚水前进。
“往哪边？”顾清澜问，手中的石盘已经收回怀中——在这里拿出来恐怕会立刻被脉络缠住。
陈默根据记忆中的方位判断：“西。这些脉络的搏动最强烈的方向是那边。”
他们在血色水路中跋涉。水底是松软的沉淀物，每一步都陷到脚踝。脉络不时擦过身体，那种湿滑搏动的触感令人头皮发麻。周文斌突然低吼一声，猛地拍打脖颈——一条细小的脉络不知何时贴上了他的皮肤，正试图钻进衣领。
陈默用匕首帮他挑开，发现脉络断口处涌出更多黏液，而周围几条更粗的脉络同时向周文斌的方向扭转，仿佛被惊动了。
“别弄伤它们。”陈默警告，“它们可能有某种群体感应。”
他们更加小心，尽量绕开密集的区域。但越往西，脉络越粗壮，有些已经有人类手臂粗细，内部流动的暗光几乎变成猩红色，搏动强劲有力，甜腥味中开始混入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
走了约莫半小时，前方景象骤变。
甬道豁然开阔，变成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洞窟中央，一个直径超过十丈的“湖泊”中，无数粗壮的脉络从湖底涌出，向上延伸至洞顶，向下深不可测。它们相互缠绕，形成一个令人眩晕的立体网络，每一条都以不同的频率搏动，暗红色的光晕在整片空间中流转。
而在湖泊的正中央，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心脏”正在缓慢收缩扩张。
那东西有三四人高，由最粗壮的脉络汇聚而成，表面布满血管般的分支。每一次收缩，都从湖底吸入大量红色液体；每一次扩张，都推动着光晕沿着所有脉络网络向外辐射。整个洞窟的震动都随着它的节律起伏。
“地脉的肿瘤？”顾清澜喃喃道，脸色惨白。
陈默死死盯着那颗搏动的巨大心脏。在它深处，他看到了别的——无数细小的、黑色的晶状碎片嵌在脉络组织中，随着心脏搏动微微闪烁。那些碎片的排列方式他猛地想起主祭坛穹顶上，那些悬浮的黑色晶体的破碎版本。
“不是肿瘤。”陈默的声音干涩，“是节点。西向脉络的调节节点，但被污染畸变了。那些黑色碎片可能是原本调节晶石的残骸，被泄露的异常能量侵蚀后，反过来成了畸变的源头。”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心脏骤然一次强烈收缩。所有脉络同时绷紧，洞窟震动加剧。湖泊中翻涌起暗红色的浪花，无数细小的、蛆虫般的白色生物被抛上水面，又在脉络间挣扎扭动——它们竟然在吸食脉络渗出的黏液。
而在这次剧烈搏动后，心脏深处的黑色碎片同时闪烁了一下。
顾清澜怀中的石盘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几乎要跳出包裹。她死死按住，但银针的嗡鸣声还是透过布料传出。周围几条较近的脉络猛地转向他们的方向，顶端裂开细小的口器，露出内部针尖般的结构。
“它们发现我们了！”周文斌低吼，举起木棍。
陈默环视四周。他们站在洞窟边缘一处稍高的岩石上，下方是脉络湖泊，后方是来时的甬道。但此刻，来路的水面下，已经有暗影在汇聚——更多的脉络正向此处游来。
“不能退。”陈默迅速分析，“这个畸变节点是西向脉络衰减的根源。它在持续吸血地脉能量，转化成这种生物质。如果放任，整个西向网络会彻底坏死，失衡会波及全局。”
“那我们能怎么办？”顾清澜按住狂震的石盘，声音却异常冷静，“炸了它？”
陈默盯着心脏深处那些闪烁的黑色碎片。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调节晶石的残骸还在里面。它们原本的功能是平衡能量流。如果如果能短暂激活它们的原始功能，哪怕只有一瞬，可能会引发节点内部的能量冲突，甚至可能让这个畸变系统过载自毁。”
“怎么激活？我们没有能量晶石，也没有法器——”
“我们有石盘。”陈默看向顾清澜，“它能感应地脉能量，也能在一定程度引导。如果把它直接投入到心脏核心区域，用它的共振去刺激那些碎片”
“那石盘就毁了！”顾清澜脱口而出，手不自觉地护住怀中。
“我知道。”陈默看着她，“这是守望者的遗物，是你师父的托付。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整个地脉封印都可能崩溃。到那时，石盘、徽章、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意义了。”
顾清澜的手在颤抖。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包裹，仿佛能看到里面那个古老的石盘，那枚跟了她师父半生、又托付给她的银针。它不仅是工具，更是传承，是信物。
然后她抬起头，眼神决绝：“怎么投进去？”
陈默指向心脏下方——那里有几条最粗的脉络从湖底伸出，相对稀疏。“从水下靠近。心脏搏动收缩时，表面会形成短暂的凹陷，那是唯一的机会。但必须在收缩到最小的一瞬间投入，否则会被弹出来，或者被脉络缠住。”
“我去。”周文斌突然开口，“我力气大，游得快。清澜姐告诉我怎么激活石盘就行。”
顾清澜摇头：“不，石盘的共振需要我的血。师父说过，我们这一脉的传承，血脉与法器有特殊的感应。”她看向陈默，“我下水，你们掩护。当我靠近时，脉络肯定会攻击我，你们要尽量吸引它们的注意力。”
没有时间争论。陈默咬牙点头：“好。文斌，你负责左边，我右边。用火——这些生物质应该怕高温。”他从背包里翻出最后一点备用燃料，浸在布条上，做成简易火把。
顾清澜将石盘从怀中取出，轻轻摩挲表面。银针已经震得几乎看不清形状，只留下一片残影。她用匕首划破指尖，将血滴在石盘中央的凹槽。
鲜血渗入石质纹理的瞬间，银针骤然静止。然后，开始发出一种低沉的、共鸣般的嗡鸣，与心脏搏动的节律截然不同，像是在对抗。
“走！”
三人滑入水中，向心脏游去。血色湖水黏稠异常，游动艰难。他们一进入密集区域，周围的脉络立刻如毒蛇般卷来。
陈默点燃火把，挥舞着逼退左侧的触须。火焰舔舐脉络表面，立刻发出滋滋声响和焦臭，被灼伤的脉络疯狂抽搐后退。周文斌用同样的方法抵挡右侧。
顾清澜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
水下的视野更糟，暗红色一片模糊。她靠着石盘的嗡鸣声导航，向心脏基座游去。无数细小的脉络试图缠住她的四肢，她咬牙撕扯，匕首挥舞，割断一条又一条。甜腥的黏液染红了周围的水。
上方，陈默和周文斌陷入苦战。火把的燃料迅速消耗，脉络却越来越多，从洞窟各处涌来。一条手臂粗的脉络卷住了周文斌的腿，将他拖向水下。陈默扑过去，用匕首拼命砍削，刀刃在坚韧的脉络组织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切口，黏液喷溅。
顾清澜终于游到了心脏正下方。巨大的肉质感结构在头顶缓缓收缩，每一次都带起强劲的水流。她能清晰看到深处那些黑色碎片的闪烁，距离她只有不到一丈——但中间隔着层层蠕动的脉络网络。
她浮出水面换气，对陈默喊道：“下次收缩！”
陈默看了一眼心脏的搏动节律，判断：“三、二、一——就是现在！”
心脏收缩到最小，表面形成一个短暂的凹陷。
顾清澜用尽全力，将嗡鸣不止的石盘向凹陷中心掷去。石盘划过一道弧线，穿过脉络间隙，精准地落入凹陷。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然后，心脏深处，所有黑色碎片同时爆发出刺目的黑光。
石盘的嗡鸣声骤然拔高，变成尖锐的嘶鸣。银针崩碎成无数光点，石盘表面龟裂，从中涌出的不再是顾清澜的鲜血，而是一种纯净的、银白色的光流，与碎片的黑光猛烈对冲。
心脏剧烈抽搐，所有脉络同时痉挛。洞窟开始崩塌，岩石从顶部坠落，砸入湖泊，激起巨浪。
“走！”陈默抓住顾清澜，和周文斌一起拼命向出口游去。
身后，心脏在光暗交织中疯狂膨胀，然后——
轰然炸裂。
冲击波将三人推出水面，甩向洞窟边缘。暗红色的液体、破碎的脉络组织、黑色的晶石碎片如雨般落下。整个地脉网络的脉动在这一刻彻底紊乱，无数种不同频率的震动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整座山体都在哀鸣。
陈默挣扎着爬起，看向爆炸中心。
心脏已经消失，只留下一个沸腾的能量漩涡，银白与黑暗在其中撕扯。但那些搏动的脉络网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变黑、崩解成灰烬。
西向的畸变节点，被摧毁了。
但代价是石盘的彻底损毁，以及整个地脉网络此刻的剧烈动荡。
顾清澜跪在水边，看着漩涡中最后一点银光消散，眼泪无声滑落。她手中，只剩下一小块石盘的碎片，余温尚存。
陈默扶起她，环视这个正在崩塌的洞窟。
“没时间伤感了。”他声音嘶哑，“节点被毁，能量反冲会沿着网络传播。我们必须立刻找到安全的地方，然后重新评估局势。”
地脉的深渊潜流已被搅动。
而更大的浪涛，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