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藠芽尖那惊心动魄的苦尽甘来，并未立刻让陈默的味觉恢复如初。那更像是一次剧烈的、短暂的“地震”，在他麻木的感官荒原上，撕开了一道裂缝，让他得以窥见一丝久违的、真实的滋味光芒。随后，一切似乎又归于沉寂，舌面依旧大部分时间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迟钝。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那道裂缝留了下来，偶尔，在极其偶然的瞬间，当他触碰到某些气息极其纯粹、生命力极其勃发的食材时，会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真实的味觉信号，如同风中残烛，闪烁一下，又迅速隐没。
这并未让他沮丧，反而让他更加沉静。他不再执着于“恢复”，而是开始学习与这种不稳定的、间歇性的感知共存，像猎人等待猎物，像农夫等待天时。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如何用其他感官，去“预判”和“引导”那可能出现的、真实的味觉瞬间。
天气愈发寒冷，篱笆小园彻底进入休眠，只有那几株逆寒而生的苦藠嫩芽，在冰雪与冻土的夹缝中，艰难而倔强地伸展着，成为这片萧瑟中唯一的生命亮色。周文斌外出寻找食材变得更加困难，往往奔波一天，也只能带回些品相不佳的萝卜、白菜，或是从更偏远农户那里收来的、带着冰碴的存粮土豆。
“人间烟火”的生意，也如同这天气，进入了寒冬。除了秦思远、李望等寥寥几位“固定”客人，以及偶尔慕名而来的“知音”，大多数时候，门可罗雀。炭火、租金、最基本的开销，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周文斌脸上的笑容少了，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顾清澜整理“烟火笔记”时，偶尔也会望着窗外荒凉的厂区出神，那眼神里，有坚持，也有一丝被现实磨损后的疲惫。
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撒下更大的雪。厂区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在废弃的厂房和堆积的垃圾间打着旋，发出凄厉的呜咽。
“看来今天又是一个人了。”周文斌往冻得发僵的手上哈着热气，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景象，叹了口气，“早点收拾，咱们自己也煮锅白菜豆腐，算是过小年了。”
顾清澜点了点头，开始收拾柜台。
陈默却没有动。他站在通往后院的门边，静静地看着那座在寒风中沉默的土灶，看着灶膛里为了节省柴火而压着的、只有一点暗红色火星的灰烬。他的耳朵，似乎在捕捉着风声中某些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往常的动静。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踏碎了风雪的呜咽，由远及近。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而坚定，仿佛这酷寒与荒寂，于他不过是寻常路途。
周文斌和顾清澜都警觉地抬起头。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穿着一件半旧的、颜色洗得发白的军大衣，领子竖着，挡住了半张脸，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陈旧的雷锋帽，帽檐和肩头落满了尚未融化的雪花。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站在那里，却像一根钉死在冻土里的老桩，带着一种历经风霜而不倒的沉稳气度。
他摘下帽子，在门口用力拍了拍身上的雪，露出一张被冻得通红、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看年纪，约莫六十上下，眉毛和胡茬上都结着细小的冰晶，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雪地里的鹰隼，锐利而沉静。
他的目光在店内快速扫过，掠过周文斌和顾清澜脸上惊疑不定的表情，最终，定格在门廊下沉默伫立的陈默身上。
“路过，讨碗热水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北方口音，语气平淡，不像乞求，倒像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周文斌犹豫了一下，还是去灶上拎起温着的水壶，倒了一碗热水递过去。
那人接过粗陶碗，双手捧着，却没有立刻喝。他走到灶边，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余温，然后看向陈默，目光在他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这灶，垒得有讲究。”他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不是泥瓦匠的手艺，是庄稼把式摸透了土性、火性才能垒出来的活灶。”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正视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
那人不再多说，低头，小口地啜饮着碗里的热水。他喝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琼浆玉液。
一碗热水喝完，他将空碗递还给周文斌，道了声谢，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陈默，这一次，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探究的意味。
“这天寒地冻的，你们这儿，不容易。”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陈默说，“守着一口冷灶，一片冻土，图个啥？”
周文斌刚想说什么，被顾清澜用眼神制止了。
陈默沉默着，与那人对视着。风雪在门外呼啸，店内只有灶灰里偶尔传来的、细微的噼啪声。
几秒钟后，陈默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自己，也不是指向灶台，而是指向了后院，指向那片被冰雪覆盖、看似毫无生机的篱笆小园，指向那几株在严寒中顽强探出头来的苦藠嫩芽的方向。
他没有说话。
但那陌生旅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冰雪和墙壁，看到了那抹微不足道的绿色。他脸上的皱纹仿佛舒展了一些，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懂了”的神色。
他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重新戴好帽子，紧了紧军大衣，转身，毫不犹豫地再次踏入了门外的风雪之中。脚步声沉稳依旧，很快便被呼啸的风声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周文斌和顾清澜面面相觑，都觉得这陌生人来去如风，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只有陈默，依旧站在原地，望着那人消失的风雪方向，目光深邃。
他感觉得到，那人不是普通的过客。他那双眼睛，看得懂灶台的魂，也看得懂冻土下的生机。
寒夜客来，非为热汤，或是为印证某种东西。
而这印证本身，在这年关将近、万物凋敝的酷寒里，像一颗被深深埋进冻土的种子，带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力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