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承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营房的。
同屋的秦屿和陆辰逸似乎已经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轻手轻脚地躺到床上,黑暗中睁着眼睛,盯着上方模糊的床板轮廓。
沈琋心那句冰冷的“早就忘了”,和她听到“赵野”名字时瞬间崩溃又强行压抑的痛苦表情,如同循环播放的电影片段,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残忍。
原来,他所以为的童年羁绊,于她而言,是早已被时间尘封、甚至可能不愿忆起的“过去”。
原来,她心底最深的伤口,刻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一个为了救她而牺牲的英雄。一个他永远无法与之比较,也永远无法取代的存在。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失落、酸楚和深刻无力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之前所有的试探、所有的坚持、所有因她细微关注而窃喜的瞬间,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讽刺。
他像个小丑,在一座早已竖起墓碑的荒原上,自顾自地表演着深情。
这一夜,慕承骁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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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哨声依旧准时响起,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穿透力,变得遥远而模糊。
慕承骁沉默地起身,沉默地整理内务,沉默地跟随队伍出操、训练。他完成了所有规定动作,甚至依旧保持着不错的水准,但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桀骜或专注光芒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灰,失去了神采。
他不再刻意去寻找沈琋心的身影,也不再期待与她有任何眼神的交汇。大多数时候,他都微垂着眼睑,将自己隔绝在一个无形的屏障之后。
【咦?慕承骁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
【感觉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是太累了吗?】
【昨天他哥哥来过之后就这样了,是不是被警告了?】
【骁心cp be了吗?不要啊!】
直播间的观众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沈琋心自然也注意到了。
在进行班组战术协同训练时,她敏锐地发现,慕承骁虽然依旧能精准地执行指令,与队友配合,但那种之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想要做到最好的锐气和执着,消失了。他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机械的、不带感情的重复。
尤其是在一次需要他快速通过一个低洼地带,与秦屿进行交叉火力掩护的演练中,他的右脚在湿滑的泥地上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打滑。若是之前的他,一定会凭借强大的核心力量瞬间调整,稳住身形,继续冲刺。
但今天,他只是任由身体晃了一下,随即用一种近乎放任的、甚至带着点自嘲意味的姿势,顺势单膝跪地缓冲了一下,才重新站起,继续行动。
那个动作,与其说是失误,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放弃。放弃了对完美的追求,放弃了对某个目标的证明。
沈琋心站在指挥位置,拿着望远镜,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训练间隙,众人坐在草地上休息补水。慕承骁独自一人坐在稍远的树根下,拧开水瓶,却没有喝,只是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沈琋心原本正在和周教官讨论下一个训练环节的细节,她的目光却不时地扫过那个明显异常沉默的身影。
她看到他微蹙的眉宇间笼罩的阴郁,看到他握着水瓶却许久未动的手指,看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带着颓唐气息的孤寂。
这与她认知中的慕承骁截然不同。那个即使在最艰苦的训练中也会咬牙坚持、眼神明亮的男人,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是因为……哥哥昨天的话吗?
沈琋心握着训练计划板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她想起昨夜哥哥离开后,她在单杠区站了许久。冰镇的绿豆汤早已失去凉意,却依旧无法浇灭她心头的烦躁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她当然没有“早就忘了”。
那个夏天,那个会跟在她身后、明明很娇气却努力想变得勇敢的少年,那个在她被其他大孩子嘲笑“没爹妈管”时,会红着眼睛冲上去跟人打架的慕承骁,那个在星空下跟她分享秘密和烦恼的“小尾巴”……那些记忆,如同深埋在冰川下的火种,从未熄灭。
只是,赵野的牺牲,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她生命里所有温暖明亮的东西都彻底覆盖、冻结。她将自己放逐在纪律与责任的荒原,用不断的训练和任务来麻痹自己,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告慰逝者,才能对得起这身军装。
任何可能让她软弱、让她回想起“以前”的人和事,都被她视为危险,被她用厚厚的冰墙隔绝在外。
慕承骁的出现,他那不顾一切的靠近和执着,像一道强光,试图穿透冰层,灼得她坐立不安。
所以,当哥哥提及,当她感受到那份熟悉的、带着温度的关切可能再次降临是,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回应——否认,并试图将他推开。
可为什么……当她此刻看到慕承骁这副失魂落魄、仿佛失去所有动力的样子时,她的心里,并没有预期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泛起一阵细密而陌生的……刺痛?
那种感觉,就像看到一把原本锋芒毕露、光彩照人的宝剑,突然蒙尘,失去了所有的光华。
不该是这样的。
她认识的慕承骁,不该是这样的。
“沈教?沈教?”周教官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沈琋心猛地回过神,发现周教官正疑惑地看着她。
“下一个环节,是不是该开始了?”周教官问道。
沈琋心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冰冷的常态,点了点头:“嗯,集合吧。”
她拿起哨子,吹响了集合的哨声。
清脆的哨音划破空气。
坐在树下的慕承骁身体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集合的方向,最终,还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沉默地走向队列。
只是在走向队列的途中,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极其短暂地,与正看向他的沈琋心的目光,有了一刹那的交汇。
非常快,快到他以为是错觉。
沈琋心已经移开了视线,开始下达新的指令。
但慕承骁却觉得,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在她那双总是结着寒冰的眼底,看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担忧的情绪?
是错觉吗?
但心底那片死寂的荒原,却因为这一眼而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并不存在的“涟漪”,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