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那句带着哽咽的柔软回应——“那就好”——仿佛还温暖地萦绕在意识的角落，与秋千单调的“吱呀”声混合，在这片冰冷的废墟中编织出一个短暂却坚实的避风港。林辰依旧轻轻晃动着，身体的寒冷和疲惫似乎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内在的微光稍稍驱散了些许。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人”，这个认知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埋下的种子，在他荒芜孤寂的内心里触碰到了一丝湿润的土壤。
然而，现实的冰冷很快重新攫住了他。湿透的衣物紧贴皮肤，夜深的寒气无孔不入，让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胃里也传来一阵阵空洞的抽搐，提醒着他自从傍晚开始追踪以来就未曾进食。精力的透支和情绪的剧烈起伏，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礁石，嶙峋而尖锐。
「你很冷。」萧烬的声音立刻响起，那柔软的语调被担忧所取代，「而且没吃东西。这样下去不行，会生病的。」
林辰蜷缩了一下，试图保存一点体温，但收效甚微。他确实很冷，也很饿，但这些生理需求在以往都会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和对环境的排斥感所压制，直到无法忽视为止。此刻，在极度疲惫和刚刚经历过情感波动的脆弱时刻，这些感觉变得格外鲜明。
「我得……回去。」他在脑中想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回到那个唯一能提供绝对安全和温暖的公寓。
「现在出去还太危险！」萧烬立刻反对，语气急迫，「他们可能还在附近排查！你再坚持一下，等天快亮的时候，人最困顿，我们再想办法悄悄离开。」
这个判断是理智的。林辰知道萧烬是对的。但他身体的颤抖和胃部的绞痛却并不听从理智的指挥。
「……冷。」他无意识地呢喃出声，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关于自身不适的直接表达。
耳机那端沉默了一瞬，随即，萧烬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决，甚至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等着！」
「什么？」林辰茫然。
「我说等着！别动！」萧烬的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专注的、仿佛在集中全部精神力的紧绷感，「妈的……这玩意儿比入侵交通监控系统还难搞……但理论上……能量场可以干涉极细微的电流……只要找到那个频率……稳住……」
林辰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感觉到萧烬的灵体似乎正处于一种极度消耗的状态，那通过耳机隐约传递过来的能量波动变得极其不稳定，甚至带来一种细微的、干扰信号般的杂音。
「萧烬？」林辰感到一丝不安，试图询问。
「别吵！快好了……就差一点……引导过去……对……就是这样……！」
随着萧烬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艰难成就感的低吼，奇迹发生了——
毫无征兆地，就在林辰斜前方不远处，那排连接着旋转木马平台、早已枯萎破败、缠绕着蛛网和灰尘的装饰彩灯中的一小串——大约七八个灯泡——忽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极其暗淡，昏黄，甚至比不上远处城市的霓虹倒影，而且极不稳定，忽明忽灭，像是风中残烛。
但在这片彻底的黑夜和废墟之中，这一点微弱至极、颤颤巍巍的光亮，却如同劈开混沌的第一缕晨曦，瞬间抓住了林辰全部的注意力。
他猛地停下秋千，浅棕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清晰地倒映出那串细小而脆弱的光源。
「……看。」萧烬的声音响起，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却又洋溢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纯粹的得意和兴奋，「看到了吗？虽然……丑了点……暗了点……但……暖和吧？」
他的电子合成音都因为能量的过度消耗而显得有些断续和失真。
林辰怔怔地看着那串闪烁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彩灯。
暖和？
并不。那只是光，没有温度。
但它确实……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就在他凝视的下一秒，那串灯泡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被强行激发的生命力，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噼啪”声，随即——
彻底熄灭！
世界重新陷入黑暗，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光明只是一个幻觉。
但林辰视网膜上还残留着那微小光点的印记。
紧接着，仿佛是连锁反应，又像是某种被那微弱电流意外激活的残存机制，不远处另一条沿着破损小火车轨道铺设的、更长的装饰灯带，忽然也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这条灯带损坏得更加严重，大部分灯泡早已碎裂或失踪，只有零星七八个残存的、不同颜色的灯泡顽强地闪烁着，红的、绿的、黄的……它们明灭不定，毫无规律，如同癫痫患者混乱的脉搏，在死寂的黑暗中投下短暂而扭曲的光影。
这景象诡异，却有一种惊人的、顽强的生命力。
它们亮了几秒，同样发出一阵细碎的“滋滋”声，然后也依次熄灭，沉回黑暗。
然而，熄灭的余波似乎还未结束。更远处，那个最高的、原本支撑着巨大卡通喇叭（现已断裂）的灯柱顶端，最后一个硕果仅存的、半球形的乳白色灯罩，内部仿佛挣扎了一下，猛地迸发出一团极其短暂、却异常明亮的白光——
像一颗微小而愤怒的星辰，在至高点上猛然炸开了一瞬的光芒，将下方扭曲的木马和滑梯的影子猛地拉长、投掷在荒草地上，旋即如同燃尽的流星，彻底湮灭。
啪。
最后一点声响消失。
废弃乐园重新被完整的、深沉的寂静和黑暗所吞没。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电离空气的焦糊味，证明着方才那短暂而奇迹般的、不足十秒的光之舞蹈并非幻觉。
林辰彻底僵在了秋千上，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没有害怕。
那光芒并不刺眼，那声响也极其微弱，完全在他能够承受甚至无需防御的范围内。
他只是……完全被震撼了。
那不是他认知中的任何一种“光”。不是日光灯稳定却苍白的光，不是屏幕冰冷锐利的光，不是夜市喧嚣刺目的光，也不是舞台遥远灼热的光。
那是……挣扎的、残破的、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绽放的、转瞬即逝的光。
是一种……“废墟之光”。
一种在绝望的死寂中，意外迸发出的、微不足道却足以撼动人心的——生命回响。
他浅棕色的瞳孔在黑暗中睁得极大，仿佛还想捕捉那些早已消失的光影轨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而悸动的情绪缓慢地蔓延开来，堵在他的喉咙口。
「……看到了吗？」萧烬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虚弱，却充满了温柔的、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确认的意味，「像不像……嗯……那种最便宜的、小孩子拿在手里甩着玩的……小烟花？」
烟花？
林辰从未真正看过烟花。那种巨大的、在夜空中轰然炸响、转瞬即逝的绚烂景象，对他而言是另一个世界可怕的噪音和光污染。
但此刻，听着萧烬那虚弱却期待的询问，看着眼前重归黑暗、仿佛刚才那微弱光芒从未出现过的虚空……
他忽然觉得，萧烬的比喻，精准得令人心痛。
是的。像烟花。
一种无声的、破碎的、只为他们两人绽放的……废墟烟花。
「……嗯。」他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可惜了，」萧烬似乎松了口气，语气带着惋惜和更深的疲惫，「能量不够……稳定性也差……只能做到这样了……本来想给你看个更亮一点的……」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快要睡着了般含糊：「等以后……以后一定带你看真正的……最大最亮的那种……把夜空都照亮的那种……」
那是一个虚弱的、甚至有些荒唐的承诺。一个灵魂，承诺带他去看夜空最大的烟花。
但林辰却没有觉得荒谬。
他只是默默地、认真地看着那片重归黑暗的虚空。
然后，非常非常轻地，点了一下头。
「……好。」他说。
寒冷似乎依旧存在，饥饿感也并未消失。
但就在那短暂光芒亮起又熄灭的瞬间，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仿佛也在他内心深处，随之融化了一角，流淌出温热而陌生的液体。
他依旧坐在冰冷的秋千上，置身于废墟与危险之中。
但整个世界，却因为那几秒微不足道的光，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