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蘑菇雕塑粗糙的表面抵着额头,那细微的、几乎被岁月抹平的刻痕,仿佛一个无声的锚点,将林辰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中,彻底拉回了这片被时光遗忘的废墟。
宿命感的余波仍在体内细微地震颤着。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闭着眼,听觉却前所未有地敏锐,捕捉着风吹过锈蚀金属的呜咽、水滴坠落的轻响,以及……身边萧烬那陷入回忆长河的、沉默的流淌。
那种沉默并非空无,而是充满了翻涌的情绪和逐渐清晰的影像。
过了许久,萧烬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那电子合成音里带着一种被水浸透般的、悠远的柔和,仿佛透过了层层时光的滤网。
「……我想起来了……」他轻声说,不再是方才认出刻痕时的激动,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暖意的朦胧,「不是拍v,也不是偷跑来玩……那次,是来工作的,但……是很不一样的工作。」
林辰缓缓抬起头,浅棕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望向那片沉默的游乐设施轮廓,安静地等待着。
「是一个公益广告,」萧烬继续说道,语气温和,「主题是……关注罕见病儿童,呼吁更多的人包容和理解,给他们一个和所有普通孩子一样玩耍、欢笑的权利。」
他的话语像画笔,在这片漆黑的画布上,一点点涂抹上早已褪色的昔日色彩。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亮堂堂的,但不算太热。园子里全是人,工作人员,还有好多被邀请来的小朋友和他们的家人……」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那些孩子……有的坐着轮椅,有的需要人搀扶,有的看起来就和别的小朋友不太一样……但他们的眼睛,都是亮的,看着那些旋转木马、小火车的时候,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林辰很难想象那样的场景。喧嚣,拥挤,无数的声音和视线……这对他而言近乎噩梦。但他却从萧烬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不耐或勉强,只有一种纯粹的、沉浸其中的温和。
「我那天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陪着他们玩,抱他们上去坐旋转木马,跟在那个慢悠悠的小火车后面走,给他们发气球和……」萧烬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笨拙的怀念,「我其实不太会哄小孩,有点手忙脚乱的,生怕不小心碰着他们哪个地方。但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怕我,笑得特别开心,有个坐轮椅的小女孩,还非要把他哥哥折的纸飞机送给我……」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回味那个纸飞机的触感。
「拍摄持续了很久,反反复复的,但没人抱怨。那些家长……看着自己孩子笑,他们也在笑,但眼睛里有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欣慰,又像是心疼,还有很多很多的希望……」萧烬的语气变得有些感慨,「那时候我才觉得,我站在这里,做的这件事情,好像……真的有点意义。比在舞台上唱跳、在镜头前摆拍,都要更……真实一点。」
林辰静静地听着。他无法共情那种喧闹的温暖,但他能理解“意义”和“真实”这两个词从萧烬口中说出的分量。这与他理解的、在夜市烟火气中偷尝“不健康”美食带来的“真实”,似乎源于同一种对压抑生活的短暂逃离和对生命本真的渴望。
「拍摄间隙,我就靠在这个蘑菇边上休息,」萧烬的声音更贴近了些,仿佛就倚靠在林辰此刻倚靠的同一个位置,「看着那些孩子……还有那个旋转木马。」
他的话语,自然而然地引导着林辰的目光,越过荒芜的草地和碎石,投向那片区域中央那个巨大的、沉默的圆形平台。
那曾经光鲜亮丽的旋转木马,如今早已失去了所有色彩。油漆剥落殆尽,露出底下灰暗腐朽的木胎和锈迹斑斑的金属杆。那些原本昂首奋蹄、披着华丽鞍鞯的木马,如今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形状,眼窝是空洞的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以各种僵死的姿态被永恒地钉在原地,承受着风吹雨打。
它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扭曲诡异的阴影,与记忆中萧烬描述的、沐浴在阳光下、承载着欢笑的景象,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它那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萧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唏嘘,仿佛也透过林辰的“眼睛”,看到了眼前的破败,「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它会发光,会上下起伏地转圈,五彩斑斓的……虽然那音乐有点吵,调子来回就那么一段……但孩子们都喜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搜寻更清晰的记忆。
「我记得……有一匹白色的马,鬃毛是金色的,脖子上还系着个蓝色的蝴蝶结,跑在最外面一圈……它看起来最神气。好几个孩子都抢着要坐它。」他的语气变得确定起来,「对,就是那匹。现在……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变成什么样了……」
林辰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死寂的木马。它们大多残破得难以分辨原貌,但在最外圈,确实有一匹马的骨架似乎比其他的更为高大一些,虽然同样漆色剥落,布满污秽,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矫健的姿态。它的头部似乎曾微微扬起,如今却以一种断裂般的角度垂向地面,脖颈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辨认的、曾系着什么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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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好像也是拍到很晚,」萧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陷入更深的回忆里,「夕阳落下去的时候,整个乐园都镀了一层金边……孩子们都累了,但都很开心。有个不太爱说话的小男孩,被妈妈抱着,临走的时候,还一直回头看着那个还在空转的旋转木马……」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柔软的怀念,那是一种与仇恨、阴谋、舞台光环截然不同的情感。这片废墟,因为他这段记忆的复苏,似乎不再是纯粹的荒凉与死寂,而是在腐朽的土层之下,隐约露出了些许曾被温暖时光浸润过的脉络。
「后来广告播出了,效果好像还不错,捐了一笔钱……但我之后太忙了,巡演,发片,就没再太多关注后续……」萧烬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再后来……这里好像就慢慢没落了……直到变成现在这样。」
沉默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只有空旷的风声,还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叹息,为了那些曾经鲜活的欢笑,为了那份短暂停留过的“意义”,也为了时光无可挽回的流逝。
林辰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匹垂首的、曾经系着蓝色蝴蝶结的白马上。他忽然站起身,踩着湿漉漉的荒草和碎石,慢慢地朝着那个沉寂的旋转平台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萧烬没有出声询问,只是保持着沉默,仿佛明白他的意图。
林辰走到平台边缘,锈蚀的铁栏冰冷刺手。他微微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些破败的木马。靠近了,更能看到岁月和 neglect 留下的残酷痕迹:木材的裂纹、虫蛀的小孔、厚厚的灰尘。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匹白马上。它比他想象的还要残破,一条前腿已经断裂,仅靠内部的金属杆勉强支撑着。但那个微微扬起的头颅的轮廓,却依然残留着一丝昔日的骄傲。
鬼使神差地,林辰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粗糙、再无任何光泽可言的马颈。
仿佛刹那间,指尖下的不再是死寂的木石。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段模糊而欢快的、循环往复的幼稚曲调,眼前晃动着斑斓旋转的灯光,鼻尖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香气,夹杂着阳光曝晒后的木头味道。
还有……孩子们模糊却清晰的笑声。
那感觉转瞬即逝,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只在意识中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但林辰的手指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了回来。
那不是他喜欢的喧嚣。那依然是嘈杂的、混乱的、充满不可控因素的。
但……那喧嚣的背后,似乎确实存在着某种……萧烬所说的“意义”和“真实”。
一种他无法亲身参与、却能通过另一个人的记忆碎片,隐约感知到的……陌生的温度。
「……怎么了?」萧烬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动作和情绪的波动,轻声问道。
林辰摇了摇头,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他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那瞬间玄乎的感知。
他只是再次抬起头,望着这片死寂的旋转木马。
它不再仅仅是废弃的设施。
它成了一座沉默的纪念碑。
纪念着一段被遗忘的善意,一些曾经绽放过的笑容,和一个年轻偶像在喧嚣浮华之外,短暂触碰过的、另一种真实的人生。
而此刻,它又为他们这两个与过去和现在都格格不入的“逃亡者”,提供了唯一的、带着讽刺意味却又无比珍贵的庇护。
夜风吹过,旋转木马最顶端那根早已不再闪烁的灯柱上,几根残破的彩带飘动起来,发出窸窣的轻响。
像是遥远过去传来的、微弱而固执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