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白炽灯光总是过于明亮，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无所遁形的惨白，均匀地泼洒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对于林辰而言，这种光线，连同空气里漂浮的细碎粉笔灰、周围同学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以及桌椅偶尔拖动的刺耳摩擦，共同构成了一种需要高度忍耐的感官负担。
他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安置在最后一排靠墙的座位，那是他的安全区。浅灰色的连帽衫袖子被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中段，露出纤细苍白的手腕。他垂着眼，浅棕色的瞳孔专注地盯着摊开的物理课本，试图将全部心神浸入那些稳定而有序的公式定律之中，以此构筑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外界的喧嚣。
课间休息的铃声像一道赦令，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松弛、膨胀，变得嘈杂起来。林辰轻轻呼出一口气，合上课本，按照固定的顺序将文具收进笔袋——铅笔、橡皮、直尺，每一样都摆在它应在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了他的课桌。
林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但收拢文具的手指微微停顿了。
是前排以赵峰为首的几个男生。赵峰手里捏着半截粉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抛接着，脸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不怀好意的嬉笑。
“喂，‘哑巴’，”赵峰开口，声音刻意拔高，吸引了周围几个看热闹的目光，“物理作业借哥们抄抄呗？反正你每次都对，老师也不会怀疑你。”
林辰低着头，柔软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他像是没听见，只是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指尖泛白地攥紧了笔袋的拉链头。他的核心目标只有一个：尽快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只有他和萧烬（或许还要算上那只兔子玩偶）的、秩序井然的安静空间。
然而退缩和沉默在某些人眼里，等同于一种默许的挑衅。
“啧，跟你说话呢，听见没？”赵峰得不到回应，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语气变得恶劣起来。他上前一步，猛地拍了一下林辰的课桌。
“砰”的一声闷响，桌面震了一下。林辰像是被惊吓到的兔子，肩膀猛地一缩，整个人几乎要嵌进墙壁里去。他依旧不抬头，浅棕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周围同学的目光像细针一样扎在他身上，那种被围观的、无所适从的感觉让他胃部微微抽搐。
“装什么装啊……”赵峰嘟囔着，似乎觉得这样很无趣，但又不想轻易放过他。他悻悻然地收回手，手指无意间一松，那半截粉笔脱手落下，“啪”地一声，正好在林辰摊开的物理课本旁边摔得粉碎。
白色的粉笔灰猛地炸开，像一小团浑浊的烟雾，扑了林辰满头满脸。
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细密的、令人窒息的粉尘钻入他的鼻腔，沾染在他柔软的黑发上，甚至落在他轻颤的睫毛上。那是一种极其讨厌的、干燥的、带有强烈侵略性的触感和气味，粗暴地打破了他竭力维持的个人洁净与秩序。
林辰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他听到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看热闹的窃笑。
“哎呀，不好意思啊，‘哑巴’，手滑了。”赵峰毫无诚意地敷衍了一句，带着几个跟班嬉笑着走开了，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林辰依旧僵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他能感觉到那些粉笔灰像附骨之疽般粘在他的皮肤和衣服上。他慢慢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徒劳地想要拍掉连帽衫上的白灰，结果只是让灰尘更加均匀地晕开，在灰色的布料上留下难看的斑驳痕迹。
上课铃再次响起，他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一整节课，他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老师讲了什么完全没听进去。他只是低着头，蜷缩着，用宽大的帽衫袖子尽量遮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隔绝那些或许存在、或许只是他臆想出来的打量目光。浅棕色的瞳仁里空茫茫一片，只剩下一种被侵犯后的无措和委屈，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对回家（或者说，对那个有萧烬存在的空间）的迫切渴望。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林辰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稍微绕路去旧书店门口安静地站一会儿，而是沿着最短的路径，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家。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他才仿佛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但那种粘腻的、不洁的感觉依旧附着在身上。他放下书包，没有先去书桌边，而是径直走进了浴室。
他脱下那件沾满粉笔灰的浅灰色连帽衫，看了几秒，然后沉默地将其扔进洗衣篮的最底层，仿佛那是什么需要被隔离的东西。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反复地冲洗脸颊和双手，用力搓揉，直到皮肤微微发红，似乎想将那种不愉快的触感彻底洗刷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才稍微平静了一些，换上另一件一模一样的浅灰色连帽衫（袖口同样精准地卷到小臂中段），走进了卧室。
他习惯性地先看向书桌的方向。萧烬的灵体正飘在那里，似乎正在端详那只青花古坛。那头如火的红发在相对明亮的室内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更加耀眼的、跳跃的橘红色光芒，周身的黑雾淡得几乎看不见，让他看起来几乎像个真实存在的、只是有些透明的人。
看到林辰进来，萧烬转过头，电子合成音带着一丝惯有的、略显跳跃的语调响起：“回来了？今天怎么好像比平时晚了一点……”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双属于灵体的、深邃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林辰的不对劲。少年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柔软的黑发虽然湿润，但发梢间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未被彻底清理的白色粉末痕迹。更重要的是，他那种游离疏离的感觉更加明显了，浅棕色的瞳孔里没有聚焦，带着一种仿佛刚从某种应激状态中脱离出来的疲惫和细微的委屈。而且，他换了一件连帽衫——虽然款式颜色一模一样，但萧烬就是能感觉到那不是早晨出门的那一件。
萧烬的目光下移，落在林辰的后背和肩膀上。在那件新换的浅灰色连帽衫的后背和肩线部位，竟然也依稀能看到一些拍打过后残留的、淡淡的白色痕迹。
几乎是一瞬间，萧烬周身那原本已经变得稀薄的黑色雾气像是被投入了滚油的冰块，骤然翻涌起来，浓度急剧增加，甚至发出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细碎怨念摩擦的嘶嘶声。他那头耀眼的红发不再温暖，反而像是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光芒变得锐利而刺眼。
“你身上那是什么？”电子合成音陡然拔高，失去了之前的轻松，充满了紧绷的戾气和一种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愤怒，“那些白色的东西是什么？！谁弄的？！”
林辰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情绪变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浅棕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他没想到萧烬的观察力这么敏锐，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他低下头，避开萧烬灼人的（哪怕是灵体）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连帽衫的下摆。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犹豫地悬停了几秒，才慢慢地敲下一个词。
“粉笔灰。”
屏幕亮起，这三个字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粉笔灰？！”萧烬的电子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怒火，“粉笔灰怎么会弄成这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是谁？！”
黑雾剧烈地翻滚着，几乎要将他整个灵体都吞没，只有那头愤怒的红发依旧在黑雾中灼灼燃烧，像一面昭示着暴风雨的旗帜。他生前那开朗阳光的本性被骤然点燃的护短和怒火彻底覆盖，属于冤魂的怨戾之气在这一刻压倒了理智。
林辰抿紧了嘴唇。他不想说。回忆和复述那种事情本身，就是一种二次伤害。那些窃笑声、那些目光、那种粉末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他只想把它们从脑海里清除出去。
他沉默地放下手机，没有回复萧烬的追问，而是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连帽衫宽大的帽子里，仿佛这样就能构筑一个绝对安全的堡垒，隔绝掉外界的一切，包括萧烬此刻汹涌的怒火。他纤细的身体微微蜷缩起来，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态。
看到他这副模样，萧烬周身的黑雾猛地一滞。
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怒火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掐断了一般。灵体在空中浮动了一下，红发的光芒闪烁不定，显示出其内心剧烈的挣扎。他能感觉到林辰的抗拒和恐惧——不是对欺负他的人，而是对此刻情绪失控的他。
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时，那骇人的戾气强行被压了下去，试图放软语调，却因为压抑怒火而显得有些古怪和变调，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别怕。”
黑雾努力地收敛着，试图变得稀薄一些。
“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他的声音放缓了，但里面的紧绷感依旧存在，像一根被拉至极致的弦，“别怕，明天……明天我帮你怼回去。”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有些咬牙切齿，那双透过黑雾注视着林辰的眸子深处，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那是一个顶级巨星护着自己人时才会露出的、不容置疑的强势，也是一个被怨气缠绕的灵体最本能的报复欲。
尽管他努力克制，但那话语深处蕴含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怒意和某种未明的打算，依旧让空气无端地变得沉重而充满悬念起来。
明天？怼回去？
一个灵体，要如何替一个生人，去怼另一个生人？
林辰埋在帽子里的脸颊动了动，却没有抬头。萧烬的承诺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细微而复杂的涟漪。那里面既有模糊的、从未体验过的被保护的期待，也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而萧烬，他那双燃烧着怒意与保护欲的眼睛，透过稀薄了些许却依旧存在的黑雾，牢牢锁定着蜷缩起来的少年，仿佛已经在无声地谋划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