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五十分,闹钟未响,林辰已然睁开双眼。
浅棕色的瞳孔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清醒。房间内光线熹微,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喧嚣,只余下空调低沉规律的运行声,这是他所能接受的、构成“安静”背景音的一部分。
他动作精准地坐起身,薄薄的被子被掀到一边,露出其下清瘦纤细的身形。睡衣是柔软的纯棉材质,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标签或接缝摩擦感。他赤着脚,踩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向浴室。
冷水扑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他用指尖仔细梳理过柔软服帖的黑发,确保它们垂在额前,恰到好处地遮挡住部分眉眼,构筑起一道令他感到安全的视觉屏障。镜中的少年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容貌精致却缺乏表情,像一尊精心雕琢却忘了注入生气的瓷偶,带着一种游离于世界之外的疏离感。
七点整。
他走出浴室,来到狭小却异常整洁的厨房。打开冰箱门,冷气拂过指尖。他从固定的位置——第三层架子的最左侧——取出一盒250毫升装的特定品牌纯牛奶。铝箔封口被利落地撕开,没有一丝犹豫或偏差。随后是从储物柜里拿出的独立包装金枪鱼三明治,生产日期是昨天,是他放学后从同一家便利店、同一个货架位置买回来的。
进食过程安静得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和吞咽声。牛奶喝得一滴不剩,空盒被压扁,投入标有“可回收”字样的垃圾桶内。三明治的包装纸同样被仔细叠好,放入同一个垃圾桶。他的动作流畅而机械,仿佛一套经过千锤百炼的程序,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秒,不容许任何意外插足。
七点十五分。
他回到卧室,脱下睡衣,换上那套几乎成为他第二层皮肤的衣物——浅灰色的连帽衫和米白色的休闲裤,脚上是纤尘不染的白色板鞋。连帽衫的袖口被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中段,露出苍白瘦削的手腕和修长的手指。这是经过无数次细微调整后确定的、最舒适的位置,既不会阻碍活动,也不会让袖口摩擦到手腕皮肤。
背上放在书桌固定位置的深蓝色帆布书包,重量和背带长度都恰到好处。他最后扫视了一眼房间。一切物品各归其位,角度精准,如同博物馆里的展品。唯有书桌角落空着一小块地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他此刻并未投以关注。
七点二十分。出门。
他所居住的老式居民楼楼道安静,这个时间点,大部分住户要么已经出门,要么尚未醒来。阳光透过楼道尽头的窗户,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匀速移动的白色鞋尖上,小心地避开那些过于明亮的光斑,沿着熟悉的、阴影更多的路径下楼。
巷子很窄,两旁是有些年头的低矮商铺,尚未完全苏醒。空气中漂浮着早点摊传来的油炸食物和豆浆的混合气味,过于复杂,让他不自觉地微微蹙眉,将脸往连帽衫的领口里埋了埋,试图过滤掉这过于强烈的感官信息。
他的步伐稳定,步幅几乎恒定。左脚,右脚,每一步都落在记忆中最平整的石砖上,避开那些可能松动的或积着浅水洼的地方。
“小辰,上学去啊?”
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打破了巷子的寂静。是住在隔壁单元的刘阿姨,正提着刚买的菜走过来,脸上带着过于热情的笑容。
林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抬头,浅棕色的瞳孔快速地向声音来源瞥了一下,又迅速收回,牢牢锁死在脚下的路面上。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种探究的、试图建立连接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擦着墙边掠过,柔软的黑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遮住了他侧脸的神情。
他没有回应。言语交流于他而言是沉重且耗能的负担,尤其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突发情况下。他所有的精力都用于维持内在秩序的稳定,应对外界的不可预测性是一种奢侈。
刘阿姨似乎习以为常,嘀咕了一句“这孩子,还是这么不爱说话”,便也不再试图搭腔。
走出巷口,城市的喧嚣声浪骤然增大。汽车鸣笛、引擎轰鸣、行人交谈……各种声音混杂成一股难以分辨的洪流,冲击着他的鼓膜。林辰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手指攥紧了连帽衫两侧的抽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前方的路上——那条走了无数遍,熟悉每一个拐角、每一家店铺的上学路。
秩序,是他对抗这个过于嘈杂、过于混乱的世界的唯一铠甲。而七点的牛奶、灰色的连帽衫、固定的路线,就是这副铠甲最坚实的组成部分。任何偏离都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崩溃。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天,某种超出他所有既定程序和预期的事物,正在这条路的终点,悄然等待着他。一个微小的、看似无关紧要的变量,即将被引入他严密运转的世界。
他那精准如同原子钟的生命轨迹,即将迎来第一次无声的偏转。
而这一切,始于那家总是安静得仿佛独立于时间之外的旧书店,以及玻璃柜里那个沾染着岁月尘埃、坛身缠绕着幽青色缠枝莲纹的古怪陶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