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散了。
我还站着。
脚下的地很烫，裂缝里有金色的东西在流。那不是岩浆，是灵脉断了以后漏出来的灵气。以前这些灵气能养人，现在却像血一样，在地上慢慢爬。
我手里拿着半截铃铛，冰凉又发烫。铃铛的断口不整齐，像骨头刺出来。顶端还有一点光，很弱，但没灭。它不灭，我也不能倒。
风停了。
空气变得很重，呼吸很难受，像在吞沙子。前面的黑雾动得慢了。它不是累了，是在等我们松懈。
不行。
我不能让它等到那一刻。
我没回头，小声问：“阵法还在吗？”
过了几秒，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在。”是陈九。他站在西北角，左手没了，断口用铜环封着。他脸上有旧伤，说话时嘴角抽了一下。
又一个声音响起：“灵流没断。”是青梧。她坐在阵法中间，双手贴地，手指间有银丝一样的光缠着。她额头流血，但她没动。
“好。”我举起手里的铃铛，“按计划来。中军继续撑，侧翼准备第二波雷符。它撑不了多久。”
话刚说完，黑雾猛地一缩，然后炸开一阵黑风。
那不是普通的风。风里有哭声、喊声，还有死前的最后一句话。风吹到脸上很疼，像被针扎。有几个修士晃了晃，有人咬破了嘴，有人眼角出血，但没人后退。
一步都不能退。
退了，后面的村子就完了；退了，地底的孩子们再也见不到太阳；退了，我们守的一切都没了。
我伸手，掌心贴住铃铛的断口。
一阵剧痛从手指冲上来，像是骨头被撕开，筋被扯断。我的血往手臂上涌，渗进铃铛。我不动。白泽说过，真假之间，只看一心。你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的。
白泽是我师父，也是最后一个听得到天地声音的人。临死前，他把这铃给了我。他说这是“誓愿之器”，不用灵力驱动，靠的是执念。只要你心里认准了一件事，它就能让现实变一点，哪怕只是一瞬。
我现在认准的事只有一件：这一战，必须赢。
黑雾分成九股，朝不同方向飘去。每一股都一样，连动的速度都一样。一般人分不出真假，老修士也可能被骗。
但我看得出——都是假的。
我盯着东南角。那里有一点停顿，极短，但它迟了。就像弹琴弹错了一个音，快，但逃不过耳朵。
“三号位是假的，七号位也是。”我大声喊，“真的在东南，离地三尺。所有人一起打，别停！”
命令一下，阵法开始转。
三位法师同时念咒，声音叠在一起。空中出现八道光链，全是灵力化成的，每一道都有古老的符文，从八个方向围过去，把黑雾圈住。
轰的一声，两处假影炸开，变成灰飞走。剩下的七股黑雾一顿，想逃。
晚了。
光链收紧，像网一样合拢。
中军那边念咒越来越快，最后已经听不清谁在念。那是《焚厄经》最后一章，要用寿命换力量的禁术。空中凝聚出一支紫色长矛，通体燃着幽火，尖端滴下的光落地就烧出洞。
“放！”我吼。
长矛飞出去，划破空气，发出龙叫一样的声音。
刺进黑雾中心。
一声闷响，像大鼓被砸中，地面裂开。黑雾抖了一下，里面传出叫声——不是人，也不是野兽，听着让人牙酸，像很多人同时尖叫又被压成一声。
它受伤了。
这是我第一次确定——它会痛。
剩下的黑雾不再散开，而是往中间收，像是要防守。它的气息乱了，显然刚才那一击伤到了它。但它还没倒，还在积攒力气，准备拼命。
不能给它机会。
我低声说：“盾手上前，挡正面。”
三人立刻出来，穿着玄铁铠甲，胸口有个“守”字。他们脚步沉稳，每走一步，地就震一下。三人举盾撞地，动作一致，盾面亮起青光，形成一道弧形墙。
黑雾扑上来，撞在盾墙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火星四溅。盾上的符文一条条暗下去，那是力量在耗尽。但他们没退，眼神也没变。
光链还在收。
紫焰矛打中了，但没彻底毁掉它。我们必须再压上去。
“法师组准备紫焰矛，我要它动不了。”我说。
这次是十二个人一起。他们围成一圈，割开手掌，把血抹在法器上。血碰到灵力就烧起来，变成十二条红蛇在阵图上跑。咒语又响了，比之前更快，也更悲。
我知道代价是什么——每人折十年寿命。但他们没有犹豫。
因为我们都知道，今天输了，就没有明天。
空中再次凝聚出一支紫焰矛，比之前更粗更亮，颜色深紫近黑，是灵力压到极限的样子。它停在空中，像在等时机。
“放！”
矛飞出。
这一次，它中途分开，变成九支小矛，扇形打向东南区域。
轰！
九次爆炸，火光冲天，热浪掀翻石头。烟尘中，黑雾翻腾，终于露出一点真形——一团黑色的影子，浮在离地三尺的地方，表面不断扭动，好像有很多张脸在里面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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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要拼最后一下。
我也一样。
地面开始震动，不只是因为战斗，而是这片地本身要塌了。我们站的地方是古祭坛，千年前用来封邪物，现在封印松了，灵脉反噬，大地在碎。
我举起铃铛，对准自己胸口。
这不是攻击，是献祭。
铃铛末端的光忽然变亮。它在吸我的命，不是灵力，不是修为，是我的心跳、呼吸、记忆、感情。它在吃我，一口一口。
白泽说过，这铃只能响三次。第一次破幻境，第二次斩妖魂，第三次……没人听过。
因为我还没死。
“所有人，跟着我的节奏。”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很平静，“把力量给我！”
一瞬间，灵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顺着光链，顺着血脉，顺着我们的誓言，灌进我身体。我咬牙撑着。五脏像在烧，皮肤裂开，血流出来又被烤干，留下焦黑的纹路。我的腿在抖，膝盖快跪下，但我用手里的铃铛撑住地面，硬挺着。
铃铛亮了。
不再是小光点，而是整根爆发出金光，像太阳升起。光顺着我的手蔓延全身，我整个人像是发光。我能感觉到体内有什么醒了——不是力量，是意志。所有用过这铃的人的心愿，都在我心里响。
我冲出去。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落下，地面炸开一圈金纹。黑雾察觉了，调头朝我扑来。它知道危险，但已经躲不开。
“等的就是这一刻。”我大喊，“放冲锋信号！”
身后炸起九道火光。
八个人影跳起来，朝我冲来。他们身上有最后的符，是用自己血画的“燃命符”，烧寿命换速度和力量。他们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光痕，像八颗流星。
我站在原地，高举铃铛。
金光从我身体冲出，流入铃铛。它开始震动，发出嗡嗡声，从小到大，最后和天地一起响，虚空都在抖。
我听见远处山在回应，听见地下灵脉在动，听见风在低语——那是死去的人在送我们。
黑雾离我只剩十步。
我看清了它。它不是简单的怪物，是一段被丢掉的历史，一个被忘记的名字，一种不该存在的东西。它靠遗忘活下来，靠恐惧长大。它恨光，因为它就是黑暗。
但我不是为了光来的。
我是为了“记得”。
我睁大眼睛，看着最黑的那一团。
“随我——破！”
铃响了。
第一声，天地安静。
第二声，光链全断，变成流星坠落。
第三声，我整个人化作光炸开。
不是死，是变了。
我的意识还在，散在每一缕光里。我看到陈九用右手画完最后一道符，笑着倒下；我看到青梧把最后一点灵力注入阵眼，头发瞬间变白；我看到那八个人冲进黑雾，身体点燃，烧穿了阴霾。
我也看到，在黑影最深处，有一面破铜镜。镜子里没有脸，只有无数双眼睛——都是死在这片地上的普通人。他们看着我，没说话。
我明白了。
它不是敌人。
它是回声。
是这片土地上所有委屈、痛苦、不甘和绝望的集合。是我们没好好埋葬的记忆，是我们故意忘记的真相。
于是我改了念头。
不再想“杀了它”。
而是说：“我看见你了。”
光一下子变软。
金线不动了，地也不震了。黑雾慢慢散开，没有爆炸，没有吼叫，就像晨雾遇见阳光，轻轻化掉。
那面铜镜落在地上，裂着，但镜面渐渐清楚。最后映出的，是个孩子的脸，穿着百年前的粗布衣，手里抱着一只木雕小鸟。
他对我笑了笑，然后不见了。
光彻底散了。
我也倒下了。
醒来时，我在废墟里。天很蓝，云很白，鸟在叫。远处有孩子跑的声音，还有炊烟升起。
铃铛只剩一小截，躺在我手边，没了光，像个普通铁片。
但我笑了。
因为它完成了任务。
而我还活着。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