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带着灰烬的味道。
这味道不重,但闻着不舒服,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我走在前面,脚步慢,但没停下。后面有六个人跟着,彼此隔几步远,谁也不说话。队伍很安静,连呼吸都很轻。
脚踩在地上,会扬起灰尘。这些灰白的粉末粘在裤子上,擦不掉。地面裂开了,裂缝深浅不一,有些能没过脚踝,边很锋利。我尽量绕开,不是怕摔,是怕惊动什么。这里太安静了,不像正常的地方。
胸口还有伤。之前在北境断崖那一战,被人用逆灵刺打中,差点伤到心脏。虽然白泽帮我把大部分毒素炼了出来,剩下的靠自己慢慢恢复,但一遇到阴天,伤口还是会疼。现在走久了,肋骨那里有点发沉,像里面有东西在动。我没说,也没停。他们也没问。
我知道他们能感觉到。这六个人都不简单,都经历过生死,对气息变化很敏感。但他们没开口,就像我也不会去问其中一个人脸上的新伤是怎么来的。在这条路上,信任不是靠说话建立的,是靠一起走过荒原、一起守夜、一起背负过责任。
安魂铃贴着心口,一直在发热。
不是烫手的那种热,是温热的,像一块刚出炉的石头。我用手按住它,感觉那股热顺着掌心往身体里走。这种感觉我不陌生。白泽说过:“铃发热,说明附近有不对的东西。”
什么叫“不对的东西”?
不是鬼怪,也不是邪气。而是本不该存在的力量,比如死而不散的魂、反常的地脉、或者被人改过的阵法轨迹。这些东西违反自然规律,却被某种手段强行维持,就像活人背着棺材走路,表面没事,其实已经错了。
我们一直往东走。
走了多久?我说不清。这里没有日历,没有星星,太阳也被厚厚的云盖住,只能看到一圈模糊的光。天亮了,但光线照不下来,大地始终灰蒙蒙的。这光不像早晨,倒像黄昏快结束时的样子,冷,没力气。
地越来越荒。
开始还能看到一点枯草,勉强认出这是草原;后来草没了,只剩灰黄的土,平得奇怪,像是被人铲过。石头也少,偶尔有几块,也都烂了,表面全是小洞,像被咬过。
没人来过这里。
连动物的痕迹都没有。
没有脚印,没有粪便,没有啃过的草根,也没有虫洞。一只鸟都没飞过。按理说,再差的地也会有点生命挣扎,可这里……好像连细菌都不愿意待。这不是安静,是被清空了。
第三天中午,我停下了。
阳光斜照,影子很短。我低头看地,发现一道缝。
不宽,两指左右,横在地上,直得不像自然形成的。它延伸出去十几步,就混进别的裂缝里,像某个符号的一笔。我蹲下,伸手摸底部。泥土干硬,表层像陶片,指尖划过发出“沙沙”声。但我往下按,碰到底层时,感觉有点湿。
那不是水。
这种地方不可能存水。那是能量渗出的残留,像是地下有东西在分泌,又像伤口结痂前流出的液体。我的手指发麻,那湿意顺着神经往上爬,脑袋一阵晕。我赶紧缩手,闭眼,稳住呼吸。
这不是普通的裂缝。
我坐下,双腿交叉,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朝天。这是白泽教我的“听地法”,通过调整呼吸和心跳,让身体接近地脉节奏,感知地下的灵力流动。
吸三下,呼六下,重复三次。
每次呼气我都拉长,让肺部排空,心跳变慢。一开始脑子里乱响,像七阵崩解时的声音,嗡嗡作响。我咬了一下舌头,嘴里有血腥味,人清醒了一点。
然后,我听见了。
一条线。
从地下传来,很轻,但稳定。它不像阵法的能量那样直来直去,它是绕着走的,一圈一圈,像藤蔓缠树,悄悄渗透。它模仿地脉的节奏,但快了半拍。
就像有人装睡,呼吸看着匀,但心跳对不上。
这就是问题。
它不在攻击,也不在破坏,是在改规则。它让地下的灵流慢慢变样,变得更容易被控制、被引导、被扭曲。等到某一天,某个大阵启动时,依赖的就是这条被改过的地脉——那时,镇压灾厄的力量反而会引爆灾难。
我睁开眼,看了看四周。
这片谷地四面都是平地,没山没河,地形开阔得单调。要不是亲眼见,很难相信这里曾经有过建筑。但就在我们站的位置,地上隐约有纹路,像是刻过又被磨平,再被土盖住。
我用鞋尖刮开表层土。
底下露出一条暗红的线,弯弯曲曲,组成半个符。
我不认识这个符,但能感觉到结构很复杂,每一笔都符合五行规则,但故意错开一点,制造微小的不平衡。这种设计只有一个目的:长期潜伏,慢慢破坏。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
有人在这里建过东西,后来毁了,只留下根。现在这根活了,开始往外传东西——不是信息,不是信号,而是一种“模因”,一种能复制自己、感染其他阵法的污染源。
我站起来,拍拍手,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他们已经察觉气氛变了,停下脚步,看着我。我没多说,只说:“围成圈,守住四方和三轴点。”
话一说完,他们立刻行动。
两人向东,在离我二十步的地方站定,对称站立;两人向西,同样拉开距离,形成东西轴线。剩下两人走向南北,站在两个小坡上。我自己留在中间,正对裂缝。
我把安魂铃从怀里拿出来,握在手里。
铃不大,青黑色,表面有九圈螺旋纹,中间挂着一根小骨铃舌,据说是灵兽心脏里的骨头。它平时不会响,除非感应到异常。现在,它轻轻震动了一下。
我知道它准备好了。
“这不是外来的。”我说,声音不高,但大家都听到了,“它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我们自己埋下的。”
没人惊讶,也没人质疑。
他们知道我说的是真的。这种事以前发生过。百年前,先辈为了镇压一场大劫,在各地设了九座主阵,三百六十座副阵,组成“九极归元锁灵大阵”。但有些长老怕主阵失效,偷偷加了“备选机制”——在关键节点预设可激活的变异路径,用来补救。
可他们没想到,这些“备选机制”本身成了隐患。
它们像种子埋进地底,等时机成熟就苏醒。有的百年不动,有的几十年就开始变。这一颗,就是当年埋下的“逆枢种”。
我看向脚下的裂缝。
里面的能量还在动,慢,但坚定。它已经知道我们来了,但它不怕。它甚至加快了一点速度,像是在试探我们的反应。
它不躲。
因为它觉得我们看不懂。
我以为它想藏,其实不是。
它是等我们自己走进它的节奏,让我们以为找到了源头,其实早就进了它的圈套。一旦我们动手切断它,它就会反弹,借我们的力量完成最后连接——到时候,不只是这里,方圆百里内的阵法都会被污染,后果无法想象。
我深吸一口气。
手指掐进铃身的凹槽。
安魂铃的设计特别,九道螺旋纹对应九种情绪,只有在特定心境下才能发挥真正威力。现在,我用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拼命,而是一种平静的清醒——就像白泽说的:“真正的对抗不是打碎,而是打断。你要在它连上之前,切掉那根线。”
我闭上眼。
想起七年前的事。
那时我刚当上守阵使。白泽带我去一座破庙,庙里神像倒了,只有地砖下埋着一块青铜板。他指着板说:“你看这纹路,像不像人心?”
我不懂。
他说:“人心最会骗人。你以为你在控制它,其实是它在带你走。阵法也一样。最强的敌人,不是砸门的那个,是早就住在屋里的那个。”
当时我不明白。
现在我懂了。
我举起安魂铃,放在胸前。
铃没响。
但我能感觉到里面的力量在聚集,像暴风雨前的海面,表面平静,底下翻腾。我调整呼吸,让心跳和铃的频率同步。同时,我左手按在地上,五指张开,贴住裂缝。
一瞬间,大量信息冲进脑子。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存在感”——那是“逆枢种”的意识,不是实体,是当年那些埋它的人留下的执念集合。他们临终发誓守护此地,可他们的执念被扭曲了,变成了今天的祸根。
我看到:
——深夜,七个老人跪在祭坛前,捧着青铜匣,念着禁咒。
——一道黑影落下,融进阵眼,渗入地底。
——多年后,一个孩子误入,脚下塌陷,被吞进去,再没出来。
——有个旅人路过,梦见有人叫他名字,跟着走,消失在雾里。
——三年前,一头狼闯进来,突然说话,喊“开门”,然后自焚。
这些都是征兆。
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当年埋“逆枢种”的中心。
我猛地睁眼。
“所有人,闭气三息!”我低声喊。
话音未落,安魂铃剧烈震动!
不是响,是抖,整个铃都在颤,像有什么要破壳而出。我忍着手心的烧痛,继续往下压。
“别看地上的纹路!”我又喊,“那是假的!真正的线在地下三尺,是螺旋上升的!”
东边一人抬头,眼神恍惚,立刻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挡住视线。
西边两人同时结印,双手交错,封住自身气息。
南北两人掏出玉符,捏碎抛向空中,玉粉洒下,形成一圈微光,护住我们。
我在中间,进入一种恍惚状态。
安魂铃越震越厉害,我的意识却越清楚。我能“看见”那条地下之线,它确实在绕圈,一圈接一圈,像蛇盘着,尾咬头,形成无限循环。它想和我的经络共鸣,借我完成最终连接。
我不能让它得逞。
我调动全身真元,从左手灌入地面,右手握铃,把净化之力慢慢放出。
这不是硬拼。
是一场节奏的较量。
我要在它循环的间隙,插进一个不属于它的节拍——哪怕只是一瞬,也能打破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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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静止了。
一秒,两秒……
忽然,我抓住了。
第七次循环的末尾,有一个极小的停顿,像锣鼓敲错了一个点。就是现在!
我右手猛压!
“铛——”
一声尖锐的铃响,穿透云层。
紧接着,地面猛震,裂缝炸开,黑气喷出,变成一张扭曲的脸,张嘴要说话。
我不给机会。
左手结“断”印,右手摇铃三下。
“破!”
一声巨响,如雷炸开。
黑气瞬间消散,裂缝合拢,地下的声音没了。湿意消失,土地变干,空气中的灰烬味也淡了。
我瘫坐在地,大口喘气。
安魂铃滚在一旁,九道纹中有三条裂了,这次损耗很大。我捡起来,吹掉灰,轻声说:“辛苦你了。”
后面六人陆续回来,疲惫但清醒。没人说话,但他们的眼神告诉我:任务完成了。
我站起来,最后看了这片地一眼。
风还在吹,但灰烬味淡了。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压制。“逆枢种”没彻底灭,根还在地下,也许十年,也许百年,还会再醒。但今天我们阻止了它蔓延,为以后争取了时间。
我把安魂铃放回心口。
它不再发烫,只是温热,像一颗还在跳的心。
我们继续走。
东方天还是阴的,但我知道,总有一天,阳光会真正照进来。
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黑夜里,守住每一道快要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