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天没亮就开始下雨了,一直没停。雨很大,很冷。打在山上,流进石头缝里,整个山都湿透了。
我站在高台上面,脚下是黑色的石台,用了很多年,边上已经裂了。雨水从台子边滴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我也觉得它砸在我心里。
我手里拿着一根玉杖,手心全是汗,手指发白。这根杖以前能镇住整座山,现在只剩下一点青光,在顶端闪着,好像随时会灭。
我很累。
不只是身体累,体内的灵力快没了。神识也撑不住了。腿像灌了铅,站一会儿就发抖,身子晃。我不敢坐,也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会昏过去,一坐下可能就再也起不来。
地下的震动越来越多。
最开始是一个时辰一次,像远处打雷。后来变成半个时辰一次。再后来,差不多每八分半钟就震一次。我能感觉到地面在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面前有一个观微盘,由九块小石头围成一圈,中间有颗水晶在转。上面有很多发光的线,本来很安静,现在乱跳。东南角出现一个红点,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变成紫黑色,像一块疤,死死盯着我们。
我知道敌人没停。
他们不硬攻,也不冲进来。他们就在外面压着我们,耗我们的力气、耐心和判断。等我们撑不住,他们的阵法就能完成。到时候,整座山都会变成牢笼。我们会被困住,山里的三十六个村子也会遭殃。
刚才那个穿灰袍的人不见了。
他是我们在敌方的内应,也是唯一能传消息出来的人。他之前混进去三次,带回过重要情报。最后一次,他送来一块断掉的骨头符,低声说:“他们在试阵。”话刚说完,人就没了,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我手上那根联络他的白晶短杖,也跟着熄了。
只要他还活着,哪怕被关着,那道光就不会灭。但现在,它彻底黑了。
可我还是感觉到一点东西。
不是声音,也不是画面,是一种留在心里的感觉。就像有人临死前用力留下一句话,看不见,但记得很清楚。这个感觉一直在我脑子里,每次我想放弃,它就动一下,提醒我:你还不能倒。
我试着慢慢呼吸。
吸气,呼气,再吸气。每一次呼吸,让身体冷静一点。我把剩下的灵力一点点调动起来,在身体里走。虽然很慢,但至少还能动。我把散开的意识收回来,一颗一颗重新串好。
然后我闭上眼。
用了一种叫“战忆回溯”的秘法。
这不是普通的回忆,很伤神识,只有在生死关头才敢用。它能让我回到过去几个时辰,像看别人一样重新看一遍战场的变化,找有没有漏掉的细节。
脑海里出现了画面。
三个时辰前,第一次地震。
那时天刚亮,雾还没散。风修驾着纸鸢飞回来,衣服带露水,脸色很难看。他落地后单膝跪下:“大人,矿道口有黑雾冒出来。”
我皱眉问:“有多大?”
“不到三十丈,移动很慢,像是用来掩护的法术。”
我没太在意。这种小把戏常见,敌人经常用烟雾或幻象试探我们反应。我以为这次也一样,就下令加强警戒,没提升防御等级。
现在想,那是他们在试阵。
真正的攻击不会一开始就拼命。他们会先放点小动静,看我们怎么应对,记下我们的节奏,甚至算准我们调兵要多久。那团黑雾,根本不是为了隐藏,而是为了确认我们有没有开启灵力网。
第二次震动来得更快。
不到半个时辰,震感比第一次强了三倍。土系修士马上开始加固外墙。我也立刻下令启动一级防护,往主阵输送灵力。可就在施法中途——
紫光出现了。
一道碗状的紫光从矿道深处升起,迅速罩住整片区域。这不是普通能量,是囚灵阵的雏形。它能让我们的灵力变弱,护盾也不稳。紫光扫过山体的瞬间,护盾强度直接掉了近一半!
那时候我就该发现问题。
他们的节奏太准了。准得不像巧合,像是早就知道我们会什么时候加固城墙、什么时候开防护、什么时候调后备。他们清楚我们最弱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所以就在那一刻动手。
第三次攻击是从脑子下手的。
一种音波禁术,没有声音,直接打进神识。最先出事的是那位女修,她负责接收前线信号,位置很重要。她突然抱住头尖叫,手里的符炸了,灵台当场失守。接着她转身扑向队友,嘴里念着敌人的咒语!
这不是简单的干扰。
这是精准打击。
他们选她下手,就是因为她是信息中心。只要她一乱,整个指挥系统就会卡住。果然,接下来十几秒,各队传令混乱,前锋误判撤退命令,侧翼延误支援,差点出大事。
如果不是我强行启动灵力共鸣网,把“该进、该退、该等”的意思直接送进战士脑子里,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起白泽说过的话:
“打不过的时候,先看看自己哪里错了。”
白泽是我的老师,一个退休的老阵师。他曾说:“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敌人强,而是你看不见自己的弱点。你以为你在指挥千军万马,其实你只是困在自己的想法里。”
我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
问题不在力量不够,也不在人少。
是我们太依赖我了。
每道命令都要经过我,再派人一层层传下去。可战场这么大,变化这么快,等消息送到,时机早就过了。刚才反击成功,是因为我没说话,而是用灵力网把意思直接送了出去。战士们没听见我说什么,但他们知道了该做什么。
这就说明——我们可以不一样。
我不再一个人想了。
我把剩下的灵力注入玉杖,轻轻敲了一下地。
这一下不是下令,是试试。
灵力顺着地面流入共鸣网,像水波一样传到每个战士身上。几秒后,西岭那边有人抬头看了眼天;南原弓手的手指动了动,搭上了箭;东坡的幻术师悄悄结印,袖子里的符纸微微发亮。
他们都感觉到了。
他们在等下一步。
我开始改策略。
第一,拆分队伍。
原来的大队太笨重,敌人只要集中一点打,就能撕开口子。现在我把人打散,每组十二人:两个盾修,三个弓手,一个土系,一个火系,一个医修,四个机动游斗者。不设固定队长,谁看清情况,谁带头。
第二,派游骑兵。
专门找敌人施法后的空档出手。根据之前观察,囚灵阵每次发动后有七到十秒冷却时间。这段时间里,敌人要调整骨灯和符柱,稍有差错,阵法就失败。只要抓住这个时机,打乱他们节奏,就能阻止阵成型。
第三,重建通讯方式。
说话容易被干扰,写字太慢,打手势可能被挡住。我决定用灵光标记加意念引导。我在沙盘上划出六个区,用不同颜色标:蓝是撤退,红是进攻,黄是待命,绿是准备伏击,白是集合,黑是陷阱预警。
不用说话,看到光就知道怎么做。
更重要的是,我会通过灵力网,把战术意图“种”进战士意识里。他们不会听到声音,但会忽然明白一件事,比如“现在往左移三步”,或者“下一波攻击三秒后到”。
这是一种本能般的配合。
我抬手,放出一点灵力,射向东南方向的旧哨塔。
塔顶亮起蓝光。
这是新系统的第一次测试。
不到十秒,两个西岭战士离开主阵,弯腰钻进旁边的沟里。他们没排队,也没请示,动作干脆利落,明显懂了信号的意思。我知道他们的任务是什么——绕到后面侦查,确认敌人布阵,并想办法破坏左侧岩柱支撑点。
我看向观微盘。
敌人的紫光又来了。
还是那种倒扣碗的样子,缓缓压下来。这一次,我没有急着反击。我在等。
等他们布阵最关键的时候。
紫光转到第七圈时,顿了一下。
就是现在!
我通过灵力网送出指令:
“蓝闪即动,目标矿道入口左七步岩柱。”
这话不是说的,是想进去的。
那一瞬,我的意识连上了游骑兵小队。他们没听见声音,但他们知道了该做什么——像是突然有了直觉,同时出手。
两个土系修士跳起,双手拍地。
“裂地震锤!”
大地轰然裂开,冲击波直冲岩柱底部。整条矿道猛晃,正在施法的黑袍人脚步不稳,手中骨灯倾斜,火苗一闪,差点灭了。
囚灵阵的光开始闪。
我举起玉杖,声音沙哑但坚定:
“全阵轮转,锋矢突进!”
三组人立刻行动。
盾兵在前,组成三角推进;弓手在中,搭上破阵箭准备发射;幻术师在后拉出三道假影,迷惑敌人。他们不是一起冲,而是错开时间,一波接一波往前压,形成连续攻势。
敌人没想到我们会反扑,阵型一下子乱了。
左边矿道塌了一块石头,正好挡住紫光投射的角度。南原弓手抓住机会,连射三箭。箭上有扰灵符,不杀人,专破法阵。其中一支擦过骨灯边缘,灯芯猛晃,差点熄灭。
黑袍人停下动作。
中间那人低头看了眼胸前的晶体,又抬头看向我这边。
我没动。
雨水顺着脸流下,滴在玉杖上。我的手还在抖,但心跳稳了。刚才这一套下来,我们没人受伤,也没乱阵型。新办法有用。
我回头看了眼指挥帐。
传令兵正要跑出来问下一步。我抬手拦住他。现在不需要一个个传令了。大家已经学会看光、感意、自己判断。
我再次把灵力注入沙盘。
这次标出三个新点。
第一个是矿道后面的断崖。那里地势高,看得远,适合埋伏狙击手,也能看清敌人调动路线。
第二个是东边的老泉眼。地下水经过那里,土壤很湿。这种地方会影响某些法器,特别是靠干纸或火引的装置。如果我们把战斗引过去,敌人的远程攻击会受影响。
第三个是最关键的一处——双环七纹封印旁的塌方口。
三百年前,前辈在这里设下双环七纹封印,镇压了一场大灾。那不是摆设,而是一座活阵,能自动吸收并压制特定灵力爆发。如果我们把战斗引到那里,敌人的大招很可能放不出来。
我把三点连成三角形,轻轻一点。
沙盘上浮出淡黄光圈。
这是新的行动范围。
不再是被动防守,而是主动选战场。谁先进位置,谁就有主动权。
我刚收手,观微盘突然颤了一下。
地下的震动变了。
原来是八分半一次,现在变成九分钟一次。只多了半分钟,但这说明他们的节奏被打断了。可能是能源受损,或是需要重新调整。这是个小胜利,却是扭转局势的关键一步。
我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吐完,矿道深处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火光透出来,不是红色,也不是橙色,而是诡异的暗绿色,像腐烂植物里的鬼火。接着地面拱起,一条裂缝从矿道口延伸出来,朝着双环七纹的方向爬去。
那边的封印光纹开始变淡。
他们要破封。
我的心猛地一沉。
双环七纹一旦毁了,我们不仅失去最后一道屏障,更可怕的是——封印下的东西可能会醒。
我立刻抬手,在沙盘上画出红圈。
这是进攻信号。
同时把灵力注入玉杖,重重顿在地上。
三组人同时收到指令。
前锋开始移动。盾兵压低身子,弓手换上破阵箭,幻术师在两边制造假影,扰乱视线。游骑兵小队已绕到断崖上方,只等一声令下就扔震石包,堵住敌人退路。
我没有喊话。
我知道他们都在等一个信号。
我举起玉杖,对准矿道口,把最后一丝灵力压进去。
杖尖亮起一点红光。
很弱,但很清楚。
像一颗星。
一颗在暴雨中挣扎着不肯熄灭的星。
那一刻,我好像看见三年前的自己,站在老师墓前,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阵法之道,不在控人,而在启心。当你能让每个人都知道该做什么,你就不再是一个将领,而是一场风暴的起点。”
雨还在下。
但我已经不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