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挂在两座断山之间,像一把弯刀。风从荒原吹来,带着沙子和干草的味道。石链轻轻响,像是有人在敲铃铛。
我站在荒原尽头。脚下的地变了,不再松软,颜色发青,表面有裂纹。三天前我走进这片叫“归墟之界”的地方,变化就开始了。
胸口贴着引灵石。它本来只是微微震动,现在却发烫,烫得像要烧伤皮肤。心跳一下,它就更热一点。我知道,入口快开了。
我没回头。身后是三百里荒原,我一步一步走过来,脚印却不见了。白泽说过:“有些门只能进一次。回头的人,会被自己的影子拖回去。”我不敢想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不能转身。
我拿出笔记本。封面被风吹坏了,页角卷了,只有最后一页干净。上面画着一个月相图,有七个圈围着中心。第七个圈亮了,闪着银光。就在这时,天上的月亮也动了一下,光照在前面的石链上。
“咔。”
一声轻响,荒原安静下来。
地上裂开一条缝,刚好够人进去。灰雾冒出来,很冷,有铁锈和旧纸的味道。我闭上眼,让这股寒气进入身体,然后往前走了一步。
身子一沉,像掉进水里。下一秒,脚踩到实地。
睁开眼,世界不一样了。
四周都是倒着的石头柱子,长短粗细不同,插在空中,顶上没入黑雾。没有地面,也没有天花板。空气很静,连呼吸声都很清楚。
这里是虚廊。
传说中连接现实和另一个世界的地方,也是试炼开始的地方。
我迈出第一步,脚下出现半块石板,刚够站一只脚。第二步还没站稳,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思语,别去了。”
是妈妈的声音。温柔,像以前给我盖被子时那样。可我心里一紧。
“你还小,这事不该你扛。”
她说得很轻,但我像被刀割了一下。我不是犹豫,而是突然想起那个雨夜——锅盖跳动,水汽升腾,她哼着歌;阳台上的衣服随风摆动,灯光下她的身影晃着。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命运,只知道回家就有饭吃,生病有人照顾。
但现在我知道,那些温暖背后,她一个人扛了多少苦。
第三步落下,又一个声音响起。
“你装什么英雄?上次考试还抄我答案呢。”
是同学的声音,带着嘲笑。我能想到他说话时歪嘴的样子。学校的日子曾经很普通:打闹、作弊、传纸条……可灾难发生后,这些都成了遥远的梦。
第四步,陈伯的声音低低传来。
“我们都没守住,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
这句话像锤子砸下来。陈伯是村里的守碑人,六十多岁,瞎了眼,却能在夜里找到符文断裂的地方。他守了祖碑四十年,三年前黑雾破界,他拼死封住缺口,自己却被害死了。临死前,他把最后一块引灵石交给我,说:“孩子,轮到你们了。”
每一个声音都在我心里炸开,像是专门挑我最软弱的记忆来打击我。它们不是幻觉,是来动摇我的。
台阶开始抖,边上出现裂缝,好像随时会塌。
我咬住嘴唇,嘴里有了血腥味。疼让我清醒。我不是为了忍痛,而是为了记住——那个雪夜,灯灭了,白泽站在我面前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你能来,就已经算守住了。”
外面风雪很大,屋里蜡烛摇晃。他穿着旧灰袍,满脸皱纹,眼睛却亮得像星星。他没问我为什么哭,也没怪我迟到,只拍拍我的肩,说:“只要你想守,心就不会丢。”
我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我知道你们在怕。”我说,声音不大,但在虚廊里传得很远,“我也怕。可正因如此,我才不能退。”
话刚说完,脚下整块石板出现,稳稳托住我。再走一步,又一块出现。那些声音还在,但不再压着我,变成了背景音,像风吹草叶,沙沙响,却不重了。
我走得越来越稳。
越往里走,柱子也开始变。有些上面出现了古老的字,弯弯曲曲,我在古书上见过,叫“界语”。这些字慢慢流动,像活的一样。还有几根柱子里透出光:红的像血,蓝的像冰,紫的像雷云,里面应该关着某种力量或执念。
突然,左边一根柱子猛地一震,轰地断了!
碎石飞溅,一团黑影冲出来,扑向我。我往后退半步,右手立刻摸出一张镇魂符,用手指划破手掌,血沾在符纸上。红光一闪,符纸烧成灰,黑影惨叫一声,被吸回柱子里。
我站定喘气,额头已经出汗。
原来这些柱子不只是支撑,还是牢笼——关着过去没能通过试炼的人留下的怨念。只要我动摇,它们就会攻击我。
我更加小心,每一步都想清楚再走。
终于到了尽头,前面是一片空地。中间立着一面镜子,不高,正好到我眼睛的位置。镜面不像金属也不像玻璃,更像是凝固的水面,微微波动。
我站住。
镜子里没有我。
我以为是角度不对,换了个位置再看,还是空的。正奇怪时,镜中渐渐出现画面——
天空裂开,太阳碎成七块,掉向四方;河水倒流,鱼跳上高山;昆仑山塌了,瑶池干了,不死树烧成黑炭;九尾狐叫了三声,自己点燃火焰死去……
学校的操场上,孩子们蹲在地上哭,课本飞起来烧成灰;教学楼墙上冒出奇怪符号,窗户一个个爆裂;老师想带大家逃,却被黑雾缠住,身体慢慢变透明……
我家厨房灯亮着,妈妈坐在桌边,手里拿着我的照片,嘴在动,喊我的名字。她眼里全是害怕和无助,眼泪流下来,却听不到声音。
接着,一个声音从镜后传来,很轻,像贴着耳朵说话:
“放下吧,你只是个孩子。”
我没动。
心跳有点快,但引灵石的温度变了,从烫变成温和,像泡过泉水的玉石。它贴着胸口,跟着我的心跳一起一伏,像是在告诉我:你还活着,你还清醒。
我把手放在镜面上。
凉的,但不是死物的冷,是像水流过手指的那种凉。
“我不是因为年纪小就不该承担,”我说,“而是正因为看见了未来,才必须现在站出来。”
镜面起了波纹,像风吹湖面。
我拿出静心符笔。这支笔是千年雷击木做的,笔尖有颗小灵晶,能写高级契约。我咬破舌尖,挤出一滴血,蘸在笔尖,在镜面上写下三个字:
笔划下去时,“咔”一声,像冰裂开。第一个字写完,镜中画面抖了一下;第二个字落笔,图像开始褪色;第三个字收尾,镜子从中间裂开,裂缝迅速扩散,最后炸成无数碎片,却没有掉落。
碎片浮在空中,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画面——
有人在废墟点灯笼,用符火赶走黑暗;
有人把符纸贴在断桥上,桥慢慢接好;
有人抱着受伤的人跑,后面追着黑潮;
一个女孩跪在祭坛前,捧着碎玉,眼泪落下,裂痕自动合上;
一位老人坐在城门口,敲古钟,每一下就闭合一道路口裂缝;
有人在图书馆翻旧书,对照星图布阵;
一群年轻人围在篝火旁,低声念古老誓言……
这些人我不认识,但他们做的事,我都见过——在梦里,在残卷里,在长辈讲的故事里。
青光从裂缝升起,照在我脸上,暖暖的。一股信息涌进脑子:一段段失传的知识,一个个消失的名字,一次次失败却坚持的战斗……它们不属于我,却又像藏在我血脉里很久。
引灵石突然剧烈震动,不是警告,是回应。它跳出衣袋,浮到胸前,和青光连成一线。一股暖流从胸口流下,穿过手臂,到达指尖。我感觉身体里有些东西重新连上了——记忆、信念、血脉中的印记。
脑子里响起一句话,不是耳朵听见的:
声音落下,黑雾散开,露出一座浮空石台。八角形,整块青石雕成,边上刻满防护符文。中间立着一块大碑,三丈高,通体漆黑,上面布满符号。有些我在笔记本里记过,是基础符文;有些没见过,复杂得让人头晕,像是藏着天地规律。
碑脚有个凹槽,形状和引灵石一模一样。
我走上石台,脚步很稳。
风吹来,不冷,反而像有人轻轻拍我的肩。石碑上的纹路开始发光,从底部到中间再到顶部,一道道亮起,像沉睡的记忆被唤醒。
我伸手碰碑面,指尖刚碰到,石头轻轻一震。
就在这一刻,体内某个封印松开了。
一段记忆突然浮现——
五岁那年冬天,爸爸带我去山上采药。路上遇上暴雪,迷路三天。第四天早上,我们在山洞避寒,他把我抱在怀里,低声唱一首老歌。歌词听不懂,旋律却很熟。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守心族”的传承之音,只有血脉纯净的人才能听见。
歌停时,洞壁出现一道光影门,走出一个穿白袍的老者。他对爸爸说:“她看到了门,说明命格已显。这一代,由她接续。”
爸爸跪下,头碰地。
那时我不知道,那扇门,就是我现在要进的同一道门。
回忆结束。
我收回手,看着石碑,心里有了答案。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响,像钟又不像钟。声音很低,整个空间晃了三下。石碑的光闪了闪,暗了一瞬。
我转头看向来路。
虚廊方向,空气出现一道褶皱,像布被捏住一角。它慢慢朝石台移来。每动一下,地面就裂开一条缝,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穿过世界的边界。
我没动。
引灵石回到口袋,安静贴着胸口。我拿下腰间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拿起符笔,准备写字。
这是规矩——每个通过虚廊试炼的人,都要留下一句话,不管长短。可以是一句诗,一段话,甚至是一滴泪。
笔尖刚碰到纸,那道褶皱突然停下。
接着,一只眼睛从里面睁开了。
瞳孔黑得深不见底,虹膜泛着绿光,边缘绕着细密的符文锁链。它静静看着我,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是在看,像在检查一件东西合不合格。
我握紧符笔,没动。
片刻后,那只眼缓缓闭上。
褶皱慢慢消失,像潮水退去,不留痕迹。
我知道,刚才那一瞬间,是更高存在的注视。它不在这个世界,也不在过去或未来,而是站在所有时间之外的“观者”。
它认可了我。
我低头,在纸上写下:
合上笔记本,我走向石碑。
把引灵石放进凹槽的那一刻,石碑轰地响,青光冲上天空。一道由光组成的阶梯凭空出现,通向高空。
风更大了,吹起我的衣角。
我踏上第一级台阶。
身后,虚廊开始崩塌,石柱化成尘埃,镜子碎片融合,变成一面完整的镜子,映出我离开的背影。
在那影像里,还有一个我,正微笑着点头。
我知道,真正的旅程,这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