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医院特护病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陈默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麻药过后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但都比不上他心头的沉重。
刘建国那封绝笔信的内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背叛的愤怒与对受害者的痛惜尚未平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对命运捉弄的悲哀,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矛盾。
刘建国是内鬼,是帮凶,是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罪犯,必须受到法律最严厉的制裁。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也是一个被恶魔抓住软肋、在绝望中挣扎的父亲。他的堕落之路,始于对儿子生命的拯救。这让他的罪行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也让陈默的恨意无法纯粹。
赵振刚站在窗边,背对着陈默,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间的烟已经燃了大半,烟灰颤巍巍地挂着。他的背影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李雯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抱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苏媛坐在陈默床边,轻轻握着他没有受伤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他儿子刘小斌的资料,”赵振刚终于转过身,将烟头狠狠按灭在窗台上的简易烟灰缸里,声音嘶哑,“我看了。二十三岁,先天性免疫缺陷,很严重的病,一直在医院,靠钱和药吊着命。一个月前,病情突然‘好转’,然后出院,失踪。医院那边的说法是,家属要求转院,具体去向不明。但主治医生私下说,那种病,不可能在一个月内‘好转’到能出院。除非……”
“除非用了非常规手段。”苏媛低声接口,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拜影教的那些邪法,未必不能做到吊住一口气,或者……用更可怕的方式控制一个人。”
陈默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信上那句“唯尊上圣手可回天”。司徒胤,那个神秘的“胤尊”,用控制刘小斌生命的方式,牢牢攥住了刘建国这个位高权重的棋子。这比任何威胁都有效。
“刘建国必须抓,必须受到审判。”赵振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泄露了多少机密?造成了多少牺牲?光林晚和张涛两条人命,就够他死一百次!更别说他还协助那个邪教,害了更多人!法律面前,没有借口!”
陈默睁开眼,看着赵振刚布满血丝的眼睛:“那……他儿子呢?刘小斌怎么办?他可能是无辜的,现在更是司徒胤手里的人质。我们抓了刘建国,司徒胤会怎么对他?”
病房里一片死寂。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拜影教行事狠辣,刘建国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他那个被掌控着生命的儿子,下场可想而知。那将又是一条人命,一个被父辈的罪孽和邪教的残忍所吞噬的年轻生命。
“我们是警察,不是圣母!”赵振刚一拳捶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圈有些发红,“陈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他情有可原,觉得他儿子可怜!但你想过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吗?想过他们的家人吗?如果我们因为他有苦衷就放他一马,那法律还有什么尊严?我们对得起身上这身警服吗?!”
他喘着粗气,情绪激动。李雯别过脸,手指紧紧抠着电脑边缘。苏媛握紧了陈默的手,她能感受到陈默身体的紧绷和内心的挣扎。
陈默没有回避赵振刚的目光,他理解赵队的愤怒和坚持,那是警察的天职和良心。但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问:抓了刘建国,固然伸张了正义,可如果因此导致另一个无辜者(哪怕他是罪人之子)惨死,这正义,真的完整吗?这和他们要对抗的、视人命如草芥的拜影教,又有多大的本质区别?
“赵队,”陈默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没想过放过他。他犯下的罪,必须偿还。但……有没有可能,在抓他的同时,也想办法……救出刘小斌?”
“救人?怎么救?”赵振刚苦笑,带着深深的疲惫,“刘建国自己都不知道他儿子被关在哪里!司徒胤那种老狐狸,藏个人比我们找根针还难!我们现在连司徒胤的影子都摸不到!拿什么救?”
“刘建国或许知道一些线索。”陈默分析道,尽管他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他给司徒胤卖命这么久,总该有点自保的后手,或者至少知道一些接头方式、可能的藏身点范围。如果我们能在他被抓前,或者通过某种方式,让他相信我们有能力、也愿意救他儿子,他会不会……反水?”
“反水?”赵振刚眼神锐利起来,“你想策反他?让他当我们的内线,去对付司徒胤?”
“不完全是策反,”陈默摇头,“他手上沾的血太多,反水也难逃一死。但或许,我们可以和他做个交易。用他儿子的命,换司徒胤的线索,或者至少,换一个救出他儿子的机会。他为了儿子能走到这一步,也许……会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太冒险了!”李雯忍不住开口,脸上写满担忧,“刘建国现在就是惊弓之鸟,对任何人都不信任。而且,你怎么保证他不是在演戏?万一他是假意合作,实则是替司徒胤给我们下套呢?别忘了,他差点杀了你!”
苏媛也忧心忡忡地看着陈默:“而且,就算他真合作,司徒胤那边一旦察觉,刘小斌立刻就有生命危险。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知道风险很大,成功率可能不到一成。”陈默深吸一口气,牵动了伤口,眉头皱了一下,但眼神依旧执着,“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同时达成两个目标的方法——将刘建国绳之以法,并有机会救出一个可能无辜的人。如果直接抓人,刘小斌必死无疑。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刘建国会继续为虎作伥,害死更多人,他儿子也依旧是个人质。这是个死结,我们必须试着去解,哪怕希望渺茫。”
他看着赵振刚:“赵队,我知道这违反程序,甚至可能触碰红线。但面对司徒胤这种敌人,常规手段已经不够用了。我们需要……非常规的突破。”
赵振刚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灰白。他重新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疲惫而坚毅的脸庞。
“你说的,有道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于公,我们必须将刘建国抓捕归案。于私……我他妈也是个父亲。”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看着自己孩子受苦,那种滋味……我懂一点。但这不能成为他犯罪的理由,更不能成为我们徇私的借口。”
他掐灭烟,走到陈默床前,目光如炬:“陈默,我同意试试你的方案。但有几个前提:第一,绝不能让刘建国脱离控制,必须确保随时能抓捕他。第二,任何交易,必须在法律框架内进行,不能给他任何免罪的承诺,只能承诺在审判时酌情考虑,以及……尽最大努力营救刘小斌。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确保我们自身的安全,绝不能被他或者司徒胤反咬一口!这个计划,需要最周密的部署,以及……一个能让他相信我们有能力救他儿子、也愿意冒险一搏的‘筹码’。”
筹码?陈默和苏媛对视一眼,都想到了一个可能——周五爷。如果周五爷能醒来,以他的见识和手段,或许能看穿控制刘小斌的邪术,甚至找到破解之法。但这同样希望渺茫。
“我会向上级做最简要的汇报,争取有限授权。”赵振刚下了决心,“同时,加大对刘建国的搜捕力度,但要外松内紧,制造我们要全力抓他、不顾他儿子死活的假象,逼他走投无路。李雯,你继续深挖刘建国所有的通讯和资金网络,寻找任何可能与司徒胤或他儿子相关的蛛丝马迹。苏媛,你照顾陈默,也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对付那种控制人的邪术。”
“至于你,”赵振刚看向陈默,眼神复杂,“好好养伤。你是这个计划里,可能唯一能和他‘对话’的人。你的共感,也许能判断他是否在说谎,或者……感知到他儿子的线索。但前提是,你必须先站起来。”
陈默点了点头,胸口沉甸甸的。这个抉择无比艰难,前路布满荆棘和陷阱。但或许,在冷酷的法律和残存的人性之间,本就存在一条狭窄的、需要巨大勇气去行走的钢索。
天,快亮了。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