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虎从银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擦黑。
万胜利跟在他身后，还处于一种云里雾里的状态。他想不明白，就凭小虎拿出来的那封破信，怎么就把省行来的大干部和县银行的行长给镇住了？那俩人前后的态度，变得比翻书还快。
“小虎，那信里写的啥啊？咋那么好使？”万胜利终于憋不住问。
胡小虎跨上自行车，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写的啥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写的。”
他没法解释那火漆印代表的意义，只能含糊其辞。他心里清楚，周明给他的这封信，就是尚方宝剑。轻易不能用，但一旦亮出来，就能解决很多麻烦。
今天只是小试牛刀，效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两人骑着车，迎着晚风往厂里赶。胡小虎心里盘算着，钱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人的问题。
一个年产值几十万的工厂，光靠现在这几十号工人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招兵买马。
招工，在这个年代可不是小事。这代表着铁饭碗，代表着一份体面的工作。消息一旦放出去，恐怕整个县城的待业青年和周围村子的壮劳力，都会挤破头。
这里面，就有讲究了。
招什么样的人？通过什么渠道招？招进来的人，怎么管理？怎么保证忠诚？
胡小虎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需要的是能干活、听指挥、心思单纯的工人，而不是那些油腔滑调、背景复杂、一心只想捞好处的刺头。
最好的兵源，其实就是周围那些贫苦的农民。他们朴实，能吃苦，给一份工资，给一个住的地方，他们能感恩戴德，把厂子当成自己的家。
至于招工的渠道，不能自己贴告示。那样显得太随意，也容易引来各路神仙塞条子，到时候人情关系根本摆不平。
必须通过一个官方的、权威的渠道来发布。飕嗖小税蛧 已发布最薪蟑洁
正想着，自行车已经骑到了镇子口。
突然，一辆吉普车从后面追了上来，在他们旁边缓缓停下。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严肃的脸。
“胡小虎同志。”
胡小虎心里一动，赶紧刹车。车上的人，正是县纪委的吴书记。
“吴书记！”胡小虎连忙从车上下来，客气地打招呼。
吴书记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他从车上下来，拍了拍胡小虎的肩膀：“我正要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怎么样，厂子重建还顺利吧？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托您的福，一切顺利。”胡小虎笑道，“我们厂刚得到一笔国家拨款，正准备大干一场呢。”
“哦？国家拨款？”吴书记眼睛一亮，这事他还没听说。他点了点头，脸上的欣赏之色更浓了，“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干大事的人。走，别在这站着了，上我车，我正好要去你们厂里看看。”
胡小虎没有拒绝，让万胜利自己骑车回去，他则坐上了吴书记的吉普车。
车子重新发动，朝着厂子的方向开去。
“小虎啊，”吴书记语气很随和，“王建国那案子，已经彻底了结了。他本人被判了十五年，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十年。拔出萝卜带出泥，商业局、工商局跟着倒了一批人。县里的风气，总算是清朗了一些。这里面，你可是立了头功啊。”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胡小虎谦虚道。
“呵呵，你不用谦虚。”吴书记笑了笑，“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今天来找你，不光是为了看看你。”
胡小虎心里明白，正戏来了。
吴书记扶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缓缓说道：“县里，最近班子调整。王建国倒了，空出来不少位置。我呢，也借着这个东风，往前走了一步。现在，县里的常务工作，由我来主抓。
胡小虎心中一凛。
吴书记这是升官了！从纪委书记，变成了主管常务的副书记，这可是实打实的实权派！可以说，现在整个县的经济和日常事务，都在他的管辖之下。
“恭喜吴书记！”胡小虎由衷地说道。
“没什么好恭喜的，担子更重了而已。”吴书记摆了摆手，话锋一转，“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谈你们厂子的未来发展问题。”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听说了，你们厂拿到了去省城交易会的资格，还签了不少订单。现在，又拿到了国家拨款。这说明你们厂的产品，是有市场，有前景的。是我们县里，不可多得的优质企业。”
“作为县里的领导，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扶持你们这样的企业做大做强。”
吉普车已经能看到食品厂那简陋的大门了。吴书记指着远处热火朝天的工地，说道：“盖楼，扩建，这都是好事。但是，光靠你们自己，恐怕会很吃力吧？比如，招工的问题，你们考虑过没有？”
胡小虎心中一动，他知道，吴书记这是在主动向他递橄榄枝了。
“吴书记，不瞒您说，我正为这事发愁呢。”胡小虎顺势说道，“厂子要扩产，急需一批工人。可我这没门路，也不知道该去哪招人。”
“哈哈，这不就巧了吗？”吴书记爽朗地笑了起来，“县里，正好有一批下乡回城的待业青年，还有一些退伍军人，都等着安排工作。这些人，政治过硬，纪律性强，正是工厂需要的人才。”
“我的意思是，你们厂的招工计划，可以和县劳动局对接。由县里统一组织，统一考核，给你们输送最优秀的人才。这样一来，你们省心，招来的人也放心。你看怎么样？”
胡小虎心里跟明镜似的。
吴书记这哪里是帮他解决招工问题，这分明是想往厂子里“掺沙子”。
通过官方渠道招进来的人，名义上是厂里的工人，但他们首先感谢的，是给了他们工作机会的县政府，是吴书记。这无形之中，就加强了县里对食品厂的控制力。
如果胡小虎是个普通人，他可能会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事。
但他不是。他骨子里，就不喜欢被人控制。长白山食品厂，必须是他胡小虎的食品厂。
可是，他能拒绝吗？
不能。
吴书记刚刚帮他扳倒了王家，现在又升了官，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主动示好，自己如果当面拒绝，那就是不识抬举，是打他的脸。以后厂子在县里，恐怕寸步难行。
胡小虎的脑子飞速旋转。
他不能拒绝，但也不能全盘接受。必须在里面，加上自己的条件。
“吴书记，这真是太好了！您这可是帮我解决了天大的难题啊！”胡小虎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我代表我们全厂，谢谢县委县政府对我们的关心和支持！”
看到胡小虎这么“上道”，吴书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不过”胡小虎话锋一转，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吴书记，我们厂子的情况，您也知道。我们是生产食品的，尤其是蜂皇乳，那是给北京首长用的特供品。所以，我们对工人的要求，可能有点特殊。”
“哦？你说说看。”吴书记来了兴趣。
“我们需要的，不光是纪律性强，更重要的是，要绝对的可靠和忠诚。而且，我们很多工作，比如养蜂，还有我们新开辟的石斛种植，都需要有一定农业基础，能吃苦耐劳的人。”胡小虎小心翼翼地措辞，“城里回来的青年，我们当然欢迎，但他们可能不太适应山里的工作。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您看行不行？”
“你说。”
“我们这次招工，名额能不能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县劳动局统一招考，我们优先录用退伍军人和表现优秀的青年，安排在罐头车间和保卫科这些岗位。另一部分名额，能不能允许我们厂，从周围的村子里，自主招聘一些根正苗红、踏实肯干的农民子弟，来负责蜂场和石斛园的生产工作？”
胡小虎说完，紧张地看着吴书记的表情。
他这是在讨价还价。他把罐头车间和保卫科这种相对“体面”的岗位让了出来，给了吴书记面子。但把蜂场和石斛园这两个最核心、最机密的部门，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里。
吴书记沉默了。
他深深地看了胡小虎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这小子，果然不简单。他给的好处，照单全收，但核心的利益，却寸步不让。而且话说得滴水不漏，让你根本没法反驳。
“你这个想法，很不错。”良久，吴书记缓缓地点了点头，“考虑得很周全。特供品的生产，安全和可靠是第一位的。就按你说的办！回头我让劳动局和你们厂里对接，你们把需要的岗位和人数报上来。自主招聘那部分，你们自己把好关，但名单要到县里备个案。”
“谢谢吴书记！太谢谢您了！”胡小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知道，这次博弈，他赢了。既卖了吴书记一个面子，又保住了自己的核心利益。
吉普车在厂门口停下。
吴书记没有下车，他看着胡小虎，意有所指地说道：“小虎，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县里这个池子，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小了。好好干，以后，你的舞台，在省里，甚至在北京。”
说完，他冲胡小虎点了点头，开着车走了。
胡小虎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吉普车，久久没有说话。
吴书记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敲打，还是鼓励？
他隐隐感觉到，随着食品厂的崛起，他已经被卷入了一个远比王家那种地方豪强更复杂的漩涡之中。
而他，别无选择，只能迎头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