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终于停了。
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一股夹着雪粒子、刀子一样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车厢里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瞬间清醒。
“团结生产队的!都下车!行李拿好!”一个粗声大气的东北口音在车外响起。
胡小虎和万胜利拎着各自的铺盖卷和破旧的帆布包,跟着人流往下挤。脚刚一沾地,一股寒气就从鞋底板直冲天灵盖,胡小虎感觉自己的脚脖子瞬间就冻僵了。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大雪封山,远处的山峦像匍匐的巨兽,沉默而威严。脚下的雪没过了脚踝,一脚踩下去,“咯吱”作响。
五十多个北京来的知青,就这么傻愣愣地站在简陋的站台上,一个个冻得嘴唇发紫,鼻涕都快流出来了。北京的冬天也冷,但跟这儿一比,简直就是春天。
来接他们的是两辆牛车和几个穿着破旧棉袄、脸上刻满风霜的汉子。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多岁,黑红的脸膛,眼睛不大,但眼神很亮,他就是团结生产队的队长,刘铁柱。
“都利索点!把行李扔车上,人跟在后头走!这离队里还有十几里山路呢!”刘铁柱的嗓门很大,说话一点不客气,眼神在这些细皮嫩肉的城里娃身上扫了一圈,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赵卫东作为知青代表,赶紧上前一步,搓着手,脸上挤出笑容:“刘队长您好,我们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响应号召,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刘铁柱摆摆手,打断了他那套官话:“行了行了,我知道。先到队里再说,都赶紧的,天黑前到不了,就得在雪地里喂狼了。”
一句“喂狼”,吓得几个女知青脸都白了。
大家不敢再耽搁,手忙脚乱地把行李往牛车上堆。山路崎岖难行,牛车走得很慢,大部分人只能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胡小虎的风湿腿在这种天气里简直就是要命,每走一步,膝盖都跟针扎似的。他咬着牙,不想让自己掉队。
万胜利看他脸色不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帆布包,自己扛着,还腾出一只手想扶他:“小虎,你没事吧?要不我背你一段?”
“滚蛋,我还没那么废物。”胡小虎推开他的手,倔强地自己往前走。他知道,这第一天,要是就让人背着,以后在队里就更抬不起头了。
走了不知道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终于出现了一片低矮的土坯房,房顶上覆盖着厚厚的雪,烟囱里冒着炊烟。
“到了,那就是咱队里。”刘铁柱指着村子说。
知青们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他们被带到了村东头一间最大的空屋子前,这里原本是生产队的仓库,现在被临时改成了“知青点”。
一推开门,一股潮湿发霉的味儿扑面而来。屋子里除了一铺从这头通到那头的大炕,什么都没有。北墙上还有两个破洞,呼呼地往里灌着风。
“男的睡东头,女的睡西头,自己找地方。”刘铁柱扔下这句话,指了指墙角堆着的一些稻草,“炕上先铺上草,讲究点的,就自己想办法。”
说完,他就带着村民走了,临走前说晚饭会有人送过来。
屋子里一下炸开了锅。
赵卫东和他那几个“亲信”,仗着人多,第一时间就抢占了最里面的位置,那里离风口最远,也最暖和。
胡小虎和万胜利动作慢了半拍,等他们反应过来,好地方早就没了。两人只能把铺盖放在了最靠门口、正对着那两个破洞的角落。寒风顺着墙洞吹进来,跟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他娘的,真不是东西!”万胜利气得想骂人。
“行了,别嚷嚷。”胡小虎拉住他,低声说,“先忍着,刚来,别惹事。”
他一边说,一边从包里翻出几张旧报纸,走到墙边,试图把那两个破洞堵上。可风太大,报纸根本糊不住。
周围的知青都在忙着整理自己的东西,没人过来帮忙,有些人还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胡小虎心里发冷,这才第一天,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就这么明显了。
晚饭很快送来了,是一大桶看不出颜色的糊糊,上面飘着几片菜叶子,还有一筐黑乎乎的窝窝头。
“开饭了!”
一声喊,所有人都跟饿狼一样扑了上去。赵卫东那伙人最先抢到勺子,给自己碗里舀了满满的稠糊糊,还多拿了两个窝窝头。
等轮到胡小虎和万胜利时,桶里只剩下半桶清汤寡水。万胜利气不过,想上去理论,被胡小虎死死拽住。
“胜利,别冲动!跟他们吵,咱俩占不到便宜!”胡小虎压低了声音。
“可这也太欺负人了!”万胜利眼睛都红了。
“欺负人?这才刚开始。”胡小虎端着自己那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找了个角落蹲下,慢慢地喝着。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在这里,拳头和关系才是硬道理。他们俩一样都没有,就只能当孙子。
那一晚,胡小虎几乎没睡。
北风像鬼哭一样在窗外嚎叫,从墙洞里灌进来的风吹得他浑身冰凉。膝盖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只能把腿蜷起来,用被子死死裹住,但还是冷得直哆嗦。
身边,万胜利倒是睡得沉,还打着轻微的鼾声。
胡小虎听着风声,感受着身上的寒冷和疼痛,还有胃里空荡荡的饥饿感,第一次对“扎根农村”这四个字有了切身的体会。
这哪是扎根,这简直是活埋。
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想办法,必须找到活路。不然,他和胜利可能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