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雪霁。
顾青山一早便赶往将作案。阔别月余,院中景物依旧,但气氛似乎又有些不同。几位相熟的匠师见他回来,纷纷上前招呼,目光中带着钦佩与好奇——北地之行圆满成功的消息,显然已先他一步传回。
程案司在主案房见他,难得地露出笑容:“青山,回来了。大同镇守和兵部的嘉奖文书都已到,庞右丞也已知晓,对你此次差事评价甚高。”
他推过一份公文,“按例,你有功于公务,可请赏。是想要些银钱绢帛,还是……想讨个更实在的出身?”
顾青山略一沉吟。银钱固然需要,但程案司所言“出身”更为关键。匠籍虽非贱籍,但地位低下,诸多限制。若能得个“吏员”甚至最低品级的“官身”,不仅地位提升,行事也会方便许多,尤其是应对赵砚这类官面上的人物时。
“晚辈全凭案司提点。”顾青山恭敬道。
程案司点头:“我便做主,替你请个‘将作监匠作司九品司匠’的虚衔。虽无实权,但算是个官身,俸禄微增,见官不跪,日后升转也便宜。此事庞右丞已首肯,不日应有正式文书下来。”
九品司匠!这对一个无根无底的年轻匠人而言,已是破格提拔。顾青山心知,这既是奖赏他北行之功,也因他在“弹性轮轴”等技艺上的突出表现,更可能包含了程案司、乃至庞右丞对他未来的某种期待。
“谢案司栽培!谢庞右丞赏识!”他郑重行礼。
“是你自己挣来的。”程案司摆摆手,面色却稍稍凝重,“不过,树大招风。你如今入了某些人的眼,行事更需谨慎。尤其……”他压低声音,“赵砚昨日回京,今日恐怕便会来‘核实’你的功劳。此人,心思深得很。”
话音刚落,便有书吏来报:锦衣卫赵小旗到访。
赵砚仍是便服,施施然走进来,与程案司见礼后,便笑着对顾青山道:“顾师傅,哦不,该称顾司匠了?恭喜恭喜。赵某此来,一是核实北行功劳细节,以备存档;二嘛,也是奉上峰之命,了解此番新式车辆在边塞实效,以便日后或可推广。”
话说得冠冕堂皇。顾青山与程案司对视一眼,心知来者不善。
接下来的问答,果然机锋暗藏。赵砚问得极其细致,从沿途路况、车辆表现,到边军匠役反应、当地物料特性,甚至不经意间问起顾青山与大同匠户交往细节,尤其提到了“可有结识什么有趣的边塞人物,听闻什么奇闻异事”。
顾青山打起十二分精神,应答如流,将功劳归于程案司指导、同僚协力、边军配合,将自己所为限定在技术范畴内。提及孟瘸子时,只道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军匠,传授了些北地木材防冻的土法”,轻描淡写带过。
赵砚听得认真,不时点头,末了合上记录簿,笑道:“顾司匠应对得体,功劳属实。不过,”他话锋一转,“赵某还听闻,顾司匠婚期将近?不知定了何时?女方似是……苏照磨的外甥女?苏家诗礼传家,顾司匠如今又得官身,正是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他果然将苏婉也纳入了视线!顾青山心中凛然,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赧然与喜色:“劳小旗挂心。婚期正在商议,一切从简。苏姑娘娴雅知礼,晚辈高攀了。”
“诶,何必妄自菲薄。”赵砚摆手,“届时若定了日子,莫忘了给赵某一杯喜酒。对了,苏姑娘家学渊源,听闻藏有些前朝杂书,顾司匠整理旧籍时,可曾见过什么……特别有意思的海外风物记载?赵某对此,总是好奇得紧。”
图穷匕见。终究还是绕回了这里。
顾青山早已与苏婉对好说辞,此刻便坦然道:“确有些前朝海商笔记、异域图志,多记明珠、香料、珊瑚等物,文笔生动,晚辈与苏姑娘整理时,也曾惊叹海外之奇。至于特别之物……记得有一册提到西方‘拂菻’(东罗马)有种‘火烧不坏之布’(石棉),颇为神奇,其余便寻常了。”
赵砚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一笑:“原来如此。倒让赵某长了见识。好了,公务已了,不打扰二位。”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似想起什么,回头道:“顾司匠,近日朝中关于海防、匠作营造的议论颇多,庞右丞或许还有重用。你既得了司匠之衔,更要勉力报效,谨言慎行,前途不可限量。”
这话听着是勉励,实则暗含告诫与警告。
送走赵砚,程案司眉头紧锁:“他这是明确告诉你,他在盯着你,也在盯着苏家。婚事,他已知晓;你们接触的东西,他感兴趣。‘谨言慎行’四字,是提醒,也是威胁。”
顾青山沉声道:“晚辈明白。婚事既已被他知晓,反倒不必再刻意拖延遮掩。不如尽快办了,坐实家室,也好让苏姑娘有个正式名分,彼此照应更便。只是需从简从速,免生枝节。”
“正该如此。”程案司赞同,“我即刻去与苏照磨商议,择一最近吉日,悄悄办了便是。礼仪可简,但该有的婚书、告庙、迎娶不可废,方是正经夫妻。”
当日下午,顾青山抽空去了忠孝坊,将晨间之事悉数告知苏婉。
苏婉听了,并无惧色,反觉坦然:“他既已挑明,我们便依礼而行,越快越好。只是,‘窖养’试验之事,需更加隐秘。我这几日又翻了先父杂记,找到一种可能替代‘大地之乳’的方子,是用几种常见矿物粉末与树胶调和,模拟乳状。我们或可先小试一番。”
两人商定,婚礼就定在五日后,二月初八,是个宜嫁娶的平常吉日。不广邀宾客,只请程案司、苏婉舅父等寥寥数人为证,在苏家小院简单行礼拜堂。婚后,苏婉仍暂居舅家,顾青山则往来两地,待日后稍稳,再另觅居所。
与此同时,验证“窖养柔火”的第一次微小试验,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顾青山从将作案边角料中寻得一小块质地坚硬的铁力木(作为“赫多罗”的替代品),苏婉则按方调制了模拟的“混合乳浆”。他们计划将木块涂浆后,用油纸、湿泥包裹,放入一只小陶罐,密封后埋于苏家小院背阴处的花坛泥土下,模仿“地窖”环境,静待其变。
这试验能否成功,谁也不知。但这主动探寻、并肩作战的过程本身,已让两颗心靠得前所未有的紧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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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天色微阴,并无雨雪。
一场极其简朴的婚礼,在忠孝坊小院悄然完成。没有喧闹鼓乐,没有丰厚聘礼嫁妆,只有一对红烛,数杯清茶,几位至亲见证。
顾青山与苏婉身着半新礼服,在程案司主持下,拜天地,拜尊长,夫妻对拜。
礼成时,两人目光交汇,看到彼此眼中映照的烛火,以及那火光深处,无悔的坚定与温柔的承诺。
夜阑人静,宾客散去。
新房即苏婉原来的闺房,稍加布置,红烛高烧。
顾青山握着苏婉的手,低声道:“婉娘,今日仓促,委屈你了。”
苏婉摇头,眼中莹然:“何来委屈?得遇君子,同心同德,已是天幸。从今往后,风雨同舟,甘苦与共。”
窗外,不知哪家的梅花,在夜风中送来一缕清幽的冷香。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暗礁潜伏。
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拥有了一个可以共同抵御风寒的、名为“家”的港湾。
以及,一个深埋于泥土之下、静待时光与智慧去催化的、关于至坚与至柔的希望。
(第176集 完)
【下集预告】:新婚次日,庞右丞召见顾青山,透露朝廷有意整饬长江水师战船,或将抽调将作案精干匠师参与。与此同时,赵砚对顾、苏二人的关注并未因婚事而稍减,反而通过苏婉舅父,施加了新的压力。
埋下的“窖养”试验陶罐,会发生何种变化?顾青山又将如何在新任务与旧秘密之间周旋?
敬请期待第177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