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卫之行，名副其实的“鬼门关”。
开春前的边地，冻土表层在午间日头下微微融化，入夜又复冻结，形成无数隐藏的冰壳陷阱。道路崎岖，更多时候根本没有路，只有前车碾出的、泥泞与冰碴混合的车辙。
胡千户的押运队有二十辆各式车辆，顾青山负责的五辆新式重载车被安排在队伍中段。起初，那些边军车夫对新车的“弹性”将信将疑，驾车格外小心。但行出三十里后，情况开始严峻。
一辆装载铁锭的旧式硬轴车，因车轮陷入暗冰坑，猛力拉扯下，车轴“咔嚓”一声断裂，整车倾覆，耽误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重整。
相比之下，顾青山的车辆在通过同样路段时，轮轴的适度弯曲吸收了部分冲击，虽也颠簸剧烈，却未曾出现断裂或严重下陷。尤其一次经过一段被融雪冲垮的斜坡，其他车辆需人力前拉后推、垫木防滑，方能艰难通过。而顾青山的车，凭借轮轴与车架间更灵活的扭动配合，竟以更快的速度、更稳的姿态驶过，引得押运边军啧啧称奇。
胡千户骑在马上，全程冷眼旁观，未发一言。但当日傍晚在怀安卫堡城外扎营时，他破天荒让人给顾青山送来一皮囊烈酒。
“顾师傅，御御寒。”传话的亲兵语气也客气了些。
顾青山谢过，将酒与同行军士、车夫分饮。烈酒入喉，如火线直下，驱散了浸透骨髓的寒意。他知道，初步的认可已经赢得。
是夜，他在篝火边检查车辆。孟瘸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蹲在旁边，借着火光，仔细看顾青山给轮轴关键部位涂抹防冻胶剂。
“顾师傅，你这胶，闻着有松脂、蜂蜡、还有……酒？”孟瘸子抽抽鼻子。
“孟师傅好嗅觉。”顾青山点头，“正是掺了烈酒，助其渗入木质，抗冻更好。”
孟瘸子独眼闪了闪，压低声音：“白日里，老子又想起点事儿。当年那伙人说的，那硬木头怕的……好像不是寻常油酒，是一种‘活酒’。”
“活酒？”顾青山手中动作一顿。
“就是……酿到一半，还没成酒，甜滋滋、冒泡泡的那种‘醪糟’汁子！”孟瘸子努力回忆，“他们当时说，那木头见不得‘活气’，尤其是粮食发的‘活气’，沾多了会‘酥’。”
醪糟汁？发酵的粮食活气？会使木头变“酥”？
这说法匪夷所思，却隐隐与“柔火”需“特定汁液”的提示再次呼应！难道“赫多罗”这种至坚之木，其克星并非更坚硬的物体，而是某种温和的、具有生物活性的发酵液体？通过缓慢的、渗透性的生物作用，改变其微观结构？
“多谢孟师傅！”顾青山心中翻起巨浪，郑重道谢，“此事关系晚辈一项钻研，还请孟师傅暂勿与他人言。”
孟瘸子咧嘴：“老子省得。看你是个做实事的，不像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官儿。这秘密烂肚子里多年，今日告诉你，也算了一桩心事。”他拍拍屁股起身，跛着脚走了。
顾青山望着跳跃的火苗，心中激动难以平复。北地一行，竟有如此收获！这比找到实物更珍贵，它指明了方向——一种基于“活物作用”的、全新的材料处理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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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忠孝坊。
苏婉的日子，同样在无声的较量中度过。
赵砚果然如预料般，增加了“拜访”的频率。有时是询问苏婉舅父一些户部旧档的“疑问”，有时是带来些“新奇玩意”请苏婉“鉴赏”——多是些海外传入的小型器物、矿石标本，其意不言自明。
苏婉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礼节。对海外之物，她表现出适度的好奇与得体的无知，只以书香门第女子的学识进行评点，绝不流露任何专业性的见解或异常兴趣。她将父亲留下的敏感图志彻底密藏，书房中只摆放经史与诗词，以及顾青山修复好的那些无关紧要的普通书籍。
这一日，赵砚又来，此番却带了一本破损严重的旧册子。
“苏姑娘，此乃从一故纸堆中翻出，似是前朝某色目商旅的日记残本，汉文与回回文混杂。赵某才疏学浅，其中多有不解之处。素闻姑娘家学渊源，不知可否帮忙参详一二？”赵砚将册子递上，目光却紧锁苏婉面容。
苏婉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从容接过。册子纸张脆黄，边缘蛀蚀，墨迹暗淡。她小心翻开，里面确是歪斜的汉字夹杂着扭曲的异文。内容杂乱，记载沿途货物、天气、见闻。
她快速浏览，心脏骤然紧缩。
在接近末尾的某页，她看到了熟悉的字眼！一段汉字记述：
“……至‘火鸦屿’，土人禁严，仅以重宝换得‘卡-拉赫’木标本一小块，坚不可摧，然土着巫师言，此木乃‘火鸟之睛’所化，惧‘生命之涎’与‘大地之乳’混合之物，谓可化刚为柔……”
“生命之涎”？“大地之乳”？
这无疑是对“柔火”或“特定汁液”更神秘的描述！且明确指出，是两种物质的混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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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指尖微颤，几乎要控制不住表情。她强行镇定，继续向后翻，后面几页却已缺失，不知是被撕毁还是自然损毁。
“赵大人，”她抬起头，神色如常，带着些许困惑，“此册破损严重，字迹模糊，且混有番文，妾身只能识得其中大概。似是商旅见闻，提及南海某岛风物，多有夸张荒诞之语，怕是道听途说，未可尽信。”她将册子轻轻推回，“妾女子之见，贻笑大方了。”
赵砚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一笑：“姑娘过谦了。便是能看出是‘南海某岛风物’，已胜却许多男子。”他收起册子，不再追问，闲谈几句便告辞了。
苏婉送至门口，转身回房，关上门，背靠门板，才觉双腿发软，冷汗已湿透内衫。
赵砚是在试探！他很可能已从别的渠道（比如那本《殊材异制略录》的借阅记录？）怀疑顾青山与苏家旧藏有关联，故以此册投石问路！
危险更近了。
但同时，那残页上的信息也无比珍贵！必须尽快告知青山！
她坐回书案前，铺纸研墨，却久久难以下笔。书信往来，极易被截查。需用只有他们二人能懂的暗语。
她想起顾青山曾提及的匠作术语，以及两人共同整理古籍时讨论过的某些典故。
沉吟良久，她提笔，以娟秀行楷写道：
“青山如晤：
腊尽春回，北地寒威犹烈，万望珍摄。
妾于故纸中偶见前朝游记载，言塞外有石，性极坚，然匠人以‘醴泉’与‘玉髓’和合浸之，经年可得其韧。此说虽荒诞，然妾思‘因材施治’之理，或有一线之明。
家中老梅已着花数蕊，其色殷红如焰，然姿态清癯，耐得霜雪。
诸事纷纭，唯守静笃。盼君早归，共赏芳华。
婉 手书 正月十七”
信中，“醴泉”暗指发酵酒醴（对应孟瘸子所言“活酒”及日记中“生命之涎”），“玉髓”暗指某种乳状矿物或植物汁液（对应“大地之乳”）。“石”代指木。“塞外”点出信息与北地相关。“老梅着花”既报平安，亦寓思念与坚守。
她将信用普通信封装好，不封口，内夹一片晒干的梅花瓣。明日，托程案司通过将作案的官方驿递渠道，混入发给顾青山的公务文书之中。此渠道相对稳妥，且内容平常，不易惹眼。
夜色深沉。苏婉推开窗，寒风卷入，带着初春将至的微润气息。
她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
青山，你看到了吗？我们找到的碎片，正在慢慢拼合。
快些回来。
我等你。
（第173集 完）
【下集预告】：顾青山收到苏婉密信，破译信息后震惊不已，南北线索惊人吻合！怀安卫之行圆满成功，胡千户态度彻底转变，甚至有意举荐顾青山留任大同匠坊。归期在即，赵砚却突然出现在大同？是巧合，还是另有图谋？顾青山归心似箭，又将如何应对？苏婉在金陵，通过程案司获悉朝中关于海禁之争再起波澜，风波将及自身。
敬请期待第174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