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霜重。
顾青山推开值房门时,白气呵出即成雾。院中已有早到的匠人在活动筋骨、清扫廊下,金属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划破寒冷的寂静。他深吸一口清冽空气,走向灶房——将作案有自己小灶,供不愿回家的匠人用朝食。
灶房里热气蒸腾,杂役老赵正搅动着一大锅稠粥,旁边笼屉冒着白汽,是粗面馒头。几个相熟的匠人已围坐在一张长条凳上,见他进来,点头招呼。
“青山,昨日与刘老头鼓捣到那么晚,琢磨出甚妙法了?”问话的是专攻漆艺的孙师傅,五十来岁,面皮白净,手指却染着洗不净的赭石色。他消息向来灵通。
“孙师傅早。”顾青山盛了碗粥,拿了个馒头,在边上坐下,“是转向联杆的事,和刘师傅一起试了个新榫接的法子,看着还行,得等今日铜件出来再试。”
“哦?又是‘弧度’?”对面一个精瘦的汉子接话,是负责硬木雕镂的陈师傅,眼神锐利,“听说你前些日子做那遮檐,也是靠曲度卸力。年轻人,倒是对‘弯绕’的东西上心。”话里听不出褒贬,像是随口一提。
顾青山心中微动,面上只是笑笑:“陈师傅说笑了,不过是碰巧遇上,硬着头皮想法子罢了。万物有形,力循其道,找到那条道,东西就成了。”
“力循其道……”陈师傅咀嚼着这话,咬了口馒头,没再说什么。
匆匆用完早饭,顾青山便赶往刘师傅的精工坊。铜件还在浇铸后的冷却修整阶段,刘师傅正带着徒弟用细锉和油石打磨毛边,见他来了,招呼一起上手。
三人围着工作台,专注于手中的铜件。锉刀与金属摩擦发出稳定而细微的“沙沙”声,铜屑如金粉般簌簌落下。顾青山负责修整那关键的渐开线榫头曲面,需要极稳的手感和眼力,感受锉刀每一分力度的变化,确保弧度的连续与光滑。
就在他全神贯注时,程案司陪着一位身着青色常服、年约四旬、面容清矍的男子走了进来。男子步履从容,目光扫过坊内陈设与匠人,最后落在顾青山手中正在打磨的铜件上。
刘师傅忙要停手见礼,男子却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则走近细看。
顾青山不敢怠慢,但也未慌乱,手中锉刀依旧稳定地运行,沿着既定轨迹,一点点将粗糙的铸面修整出预想中的流畅曲线。铜件在他指间缓慢转动,迎着窗外晨光,开始显现出一种精炼而富有弹性的质感。
那男子看了片刻,微微颔首,对程案司低声道:“手法沉稳,心中有形。这便是你上次提及,从兵仗司调来的那个年轻人?”
“正是,顾青山。”程案司答,声音不高,“在减震与机括联动上,有些巧思。”
男子不再多言,又看了一会儿,便与程案司一同离去,似是寻常巡视。
他们一走,刘师傅才松了口气,对顾青山道:“那是将作监右丞庞大人,偶尔会来各案巡视,最是眼毒。他方才点头,便是难得的认可了。”
顾青山这才知来人身份。将作监是总管天下土木工匠的官署,将作案直属于其下。右丞亲至,虽只是匆匆一瞥,却也让他感到这方小院并非全然与世隔绝。
午后,铜件修整完毕,进行组装测试。新的转向联杆装上木质车架模型,刘师傅亲自操控模拟转向,顾青山在一旁观察记录。
效果比昨日软木模型更好。转动灵活,在施加了模拟重载的砝码后,联动依旧顺滑,未出现卡滞。刘师傅满脸喜色,连声道:“成了!这下成了!”
程案司闻讯也过来查看,亲自试了试,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神色:“不错。将此联杆图纸与数据详细录档,注明改进要点。青山,此事你主导,与刘师傅一同完成。”
“是。”顾青山应下。这意味着他在这个项目中的贡献将被正式记录。
录档工作需要细致严谨。顾青山与刘师傅在案房,对着实物和草图,一点点反推、测量、绘制正式图样,并撰写说明文字。刘师傅口述工艺要点,顾青山执笔润色,两人合作倒也顺畅。
期间,有其他匠人好奇过来探看,问起这“弧度”的奥妙。顾青山便拿着实物,简要解释力流疏导的想法。匠人们多是实干家,一听便懂,有人恍然大悟,有人若有所思。专攻硬木的陈师傅也来过一次,拿起铜件仔细看了看那曲面,又瞥了眼顾青山,没说话,放下走了。
直到申时末,录档工作才基本完成。顾青山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面前墨迹未干的详图与说明,心中有些充实。这是实实在在的、能被留下的东西。
离开案房时,夕阳西斜。他路过院中那排物料棚,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目光投向深处,那个存放着元朝异木残料的角落被阴影笼罩着。
“柔火”……“它山之石”……
白日里打磨铜件时,锉刀与金属摩擦产生的温热;讲解力流疏导时,心中对“顺畅过渡”的强调;甚至庞右丞那审视的目光……种种碎片,似乎都在隐隐指向怀中的谜题。
他忽然想起,漆艺孙师傅前几日抱怨过,一批要紧的生漆因为天气太冷,稠得难以搅匀、涂刷,影响了进度。孙师傅试过用热水温,效果不佳;靠近炭火又怕烤焦。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划过顾青山脑海。
他转身,没有直接回值房,而是走向漆作坊。坊内,孙师傅正对着几桶凝稠的生漆发愁,旁边小炭炉有气无力地燃着。
“孙师傅,”顾青山开口,“生漆怕急火,可否试试用‘余温’?”
“余温?”孙师傅抬头。
“比如,将漆桶置于大缸中,缸内注温水,水温以手探之不烫、仅觉温和为宜。水冷了再换,保持这温和温度几个时辰,让热气慢慢透过桶壁,浸润进去。或许比直接烤火或热水烫更均匀稳妥?”顾青山描述着,心中想的却是“柔火”二字——持续、均匀、可控之温热。
孙师傅眼睛一亮:“这法子……倒似文火炖汤,让热力慢慢渗进去!值得一试!”他立刻唤来徒弟准备大缸温水。
顾青山没有久留。这只是灵光一闪的建议,是否有效,要看孙师傅自己实践。
他回到值房,点亮油灯。再次翻开蓝布册子,在昨日那些猜想旁,添上一笔:
“今日观漆温之难,似有所悟。‘柔火’或类此法:非直接灼烧,而以温和、持久、包裹之势,令热力均匀渗透,或可改变物性而不伤其质?待访铁匠坊淬火之余温用法。”
写罢,他合上册子。
窗外,夜色完全降临。院中各处工坊的灯火渐次亮起,勾勒出匠人们依旧忙碌的身影。捶打声、锯木声、低语声,交织成将作案独有的夜曲。
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秘密,只有日复一日的琢磨、失败、再尝试。但正是在这看似平凡的火光与敲击声中,坚硬的金属被塑形,顽固的木料被驯服,一颗颗匠心的思考,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技艺传承的江河。
顾青山静静听着这声音。
他怀揣着一个来自遥远火山岛、坚硬如铁的秘密,但此刻,他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条更宏大、更悠长的脉络之中。这条脉络,由无数个像刘师傅、孙师傅、陈师傅,乃至程案司、庞右丞这样,专注于手中之物、心中之艺的人,一代代接续而成。
他要解的,或许不只是“赫多罗”木的加工之谜。
更是如何将自己这一缕微光,融入这浩瀚薪火,并让它传递下去。
灯光摇曳,在他沉静的眸中,映出两簇温暖而坚定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