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档库房里那惊鸿一瞥后,顾青山心里有了底。他知道那关于“赤乌木”的残页就在章老倌手里,而这位老先生,显然也被那页纸上的东西给惊着了,像只受了惊吓的老鸟,把东西紧紧藏了起来。
硬来肯定不行。顾青山琢磨着,得慢慢来,得像给一块干透的老木头慢慢刷油那样,一点一点地浸润。
第二天晌午过后,工棚里大伙儿正歇口气。顾青山没像往常一样坐下喝水,而是从自己带的干粮里,拿出两块用油纸包得整齐的芝麻糖饼。这是他昨天下值后,特意绕到巷口老字号铺子买的,糖厚芝麻香,又软乎。
他拿着糖饼,又往怀里揣上自己那卷画着“橄榄销”改进过程、并特意请教了吴老几个古体字如何写的“工格录”草稿,溜溜达达又往旧档库房那边去了。
库房门还是虚掩着,里面那股子旧纸和药草味儿飘出来。章老倌还是趴在那边堆满书的破桌子上,头都快埋到纸里去了,时不时咳嗽两声。
顾青山这回没在门口咳嗽,他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板,声音放得又轻又和气:“章老先生,忙着呢?”
章老倌慢吞吞地抬起头,眼神还是有点木,看了顾青山一眼,好像认出来了,又好像没认全,含糊地“嗯”了一声。
“打扰您了。”顾青山笑着走近两步,但没靠太近,停在了一个让人觉得舒服的距离,“晚辈是木作那边的顾青山。昨日来查车图,多谢您行方便。今儿个吴老夸我‘工格录’记得细,可里头有几个古字儿,我写得不踏实,吴老说这院里就数您学问深、认得全,让我有空来请教您。” 他话说得慢,态度恭敬,理由也挑不出毛病。
章老倌脸上的皱纹动了动,没吱声,但也没露出不耐烦。
顾青山趁机把油纸包往前递了递,语气更自然了:“晌午了,您老还没用饭吧?我带了点糖饼,巷口老张家的,软乎,不费牙。您尝尝?” 他没说“送您”,只说“尝尝”,像是随手分享点吃食。
章老倌看着那油纸包,喉头似乎滚动了一下。他在这库房待久了,整日对着冷冰冰的故纸堆,难得有人跟他这样说话,还带吃的。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枯瘦的手,接了过去,声音沙哑地说了句:“……搁着吧。”
这就是好兆头。顾青山心里一松,也不急着走,就把自己那份也拿出来,靠在旁边一个空着的旧书架边上,慢慢吃起来。吃了几口,他才像忽然想起来似的,拿出那份“工格录”草稿,指着上面自己模仿古式写法却写歪了的两个字,虚心地问:“章老先生,您给瞧瞧,这两个字,古人真是这么写的么?我描着旧图册上的样子画的,总觉得别扭。”
章老倌瞥了一眼,嘴里还嚼着糖饼,含糊道:“……左边那个,少了一横……右边那个,弯勾不对。” 他伸出沾着饼屑的手指,在顾青山手稿上方虚画了正确的笔画,虽然言简意赅,但肯开口指点了。
顾青山立刻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道谢:“哎呀,真是!怪不得瞧着别扭!多谢您老指点!这下我可记住了。” 他又陪着说了几句关于古字写法的话,看章老倌似乎不那么排斥了,才试探着说:“您这儿宝贝真多,可惜我学问浅,好多都看不懂。就比如昨天,我看到一张旧图上画着些古怪的花纹,吴老说是元朝时候的‘云肩纹’,我就想啊,那时候的人,往车上刻这些花纹,是不是也有什么讲究?比如不同的花纹,代表不同的官职或者用途?”
他故意把话题引向“元朝”、“车”、“纹样”这些看似无关,却又隐隐擦边的领域。
章老倌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犹豫。过了半晌,他才慢悠悠地说:“……纹样……是有讲究。元朝……色目匠人多,花样也杂……不全是咱们汉地的样子。” 他的话还是断断续续,但愿意聊了。
“色目匠人?”顾青山恰到好处地露出好奇,“我听说他们手艺挺特别,用的材料也怪。咱们现在造车,要是也能知道些他们当年用过的、特别结实耐用的木料或者法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您老见识广,可知道元朝旧档里,有没有记过什么特别少见的木料名字?就当听个趣儿。”
章老倌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他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糖饼,咀嚼了很久,才含糊地说:“……名目……杂得很……土话、番话混着……不好认……也……没剩多少了。”
顾青山见好就收,不再追问,转而说起自己造车遇到的其它小难题,请教些古籍里可能记载的解决办法。章老倌的话渐渐多了些,虽然还是惜字如金,但能看出,他对这些实实在在的“工造之事”本身,并不反感,甚至有种深藏于心的熟悉感。
临走时,顾青山把自己的水囊留了下来,里面灌满了温热的茶水。“章老先生,您老喝点热茶,润润嗓子。我明日若还有不懂的,再来请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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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老倌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水囊,又看了看顾青山,昏花的老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微弱,但顾青山捕捉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顾青山每天都会找个由头去旧档库房晃一晃。有时是送半块新鲜的蒸糕,有时是请教一两个在旧兵器图上看到的古怪零件名称,有时甚至只是路过,站在门口说一句“今儿天冷,您老多披件衣服”。
他绝口不再提“赤乌木”或任何敏感的词语,就像真的只是一个好学又有点热心肠的年轻匠人,在关照一位孤僻的、肚子里有学问的老前辈。
章老倌从一开始的沉默、戒备,慢慢变得会对他点点头,偶尔在他请教时多说一两句,甚至有一次,指着库房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箱子说:“那里面……有些元朝各局、院的杂项流水单子残本……乱七八糟……你若要寻古料名目……或可……翻翻……小心些,别弄破了。”
顾青山心中大喜,直到那层坚冰,终于被这滴滴答答的“微温”润开了一丝缝隙。他没有迫不及待地去翻那个箱子,而是郑重地谢过,第二天去时,带了一块干净的旧棉布,仔细地把那箱子表面的灰尘擦拭了一遍,表示自己的珍重。
信任,就像老木头里的包浆,得靠时间和耐心,一点点磨出来。顾青山不急。他知道,当章老倌真正觉得他可以信任、觉得那些尘封的秘密或许能对这个踏实好学的年轻人有所帮助时,那页关键的残纸,甚至更多的东西,自然会出现在他面前。
而他要做的,就是继续当好这个“踏实好学又懂得关心人”的年轻匠人,同时,把“重载稳运车”的活儿,做得更漂亮。
有些门,不能撞开,只能等它自己,慢慢打开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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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章老倌的态度终于松动,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让顾青山看到了更多关于“赤乌木”的零星记载。同时,“重载稳运车”的初样要进行第一次实重负荷测试,顾青山设计的“橄榄销”和整个转向机构将面临严峻考验。测试场上,会顺利过关,还是突生意外?
第158集:《负重试金》,真相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