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载稳运车”的木质骨架,在工棚中央逐渐成形。粗壮的柞木大梁与鹅颈在数日的斧凿锯刨后,已初具规模,静静地架在“木马”支架上,等待着关键节点的榫卯结合。顾青山增补的“暗撑”结构,已获吴老首肯,图纸上的细线即将变为木材深处精密的咬合。
然而,就在进行第一次试组装前,吴老绕着这具骨架缓缓踱步三圈后,用手中那根光滑的枣木手杖,轻轻敲了敲前部转向枢机与鹅颈连接的部位,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此处,怕是不妥。”
吴老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鹅颈弧形受力,本已复杂。转向枢机连杆与此处连接,需承受反复扭力。尔等看这榫眼方向与连杆销轴的角度……”
众人围拢细看。顾青山心中一沉。
他之前精算了大梁与鹅颈的垂直承重与前后应力,却对转向时连杆传递过来的、持续变化的侧向扭力估计不足。原设计在此处用一个简单的“套榫”加铁销固定,在吴老这等大匠眼中,于八百斤重载反复颠簸转向时,这铁销孔周围的本材极易崩裂或磨损松脱。
“吴老慧眼。”负责转向机构部分的铁匠邓师傅抹了把额头的汗,“咱们之前试过几辆轻车,这法子勉强能用。但按如今这载重……怕是跑不了百里,此处必松。”
难题摆在眼前。加固?此处空间有限,加铁箍会妨碍转向活动范围,加厚木材则影响整体配重与结构。改变连接方式?整个转向枢机乃至前部车架设计都可能要调整,工期耽误不起。
工棚内一时沉默,只有炉火噼啪。程案司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站在外围,静静看着。
顾青山蹲下身,用手指细细抚摸那榫眼周围的木质纹理,又比量了一下连杆销轴的活动轨迹。脑中飞速闪过在兵仗司见过的各种损坏机括,以及……那日抚摸“赤乌木”残料时,感受到的那种令人心悸的坚硬与致密。
“吴老,邓师傅,”他抬起头,眼中有一丝尝试的光芒,“若不能大改结构,可否尝试‘以柔克刚’,或‘以点代面’?”
“细说。”吴老言简意赅。
“其一,‘以柔克刚’。不在硬木上硬抗扭力,而是在此榫眼内,衬垫一层致密且有韧性的东西,如多层压合浸油的特制皮革,甚至……是某种弹性的木片,用以缓冲微小位移,保护榫眼本体。此物需极耐磨。”顾青山边说,边用炭笔在地上简单勾勒。
“其二,‘以点代面’。改变铁销的形态。不用直圆柱销,而用略带锥度或中部略鼓的‘橄榄销’,使其与榫眼接触面由线变为几个点,压强增大反而不易松动,且稍有磨损后,可敲击深入,再次紧固。但这需要极高精度的铁销打磨。”
邓师傅眼睛一亮:“橄榄销?这想法有点意思!比打铁箍巧。就是打磨费工,还得试配合。”
吴老沉吟片刻,看向顾青山:“那缓冲衬垫,你心中有料否?寻常皮革,怕抵不住这等反复碾磨。”
顾青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稳住声音:“卑职曾在一些旧籍杂记中,见过描述,说南海有木,其质坚密异常,纹理层叠,若能取得薄片,或许……但这只是臆测,不知何处可寻。” 他将话题引向一个模糊的方向,试探着。
吴老还未答话,一旁静立的程案司忽然开口:“旧籍杂记?你看的是何种旧籍?”
顾青山心中警铃微作,面上恭敬答道:“回案司,多是些前朝匠作笔记的残本,或是地方物产志,内容散乱,名称也古怪,卑职当时只当奇闻看,并未深记。只是觉得,若真有那般致密耐磨之材,用于此处或可一试。”
程案司目光深邃,看了他一会儿,才道:“非常之材,岂是易得。邓师傅,先按‘橄榄销’之法,试制几枚不同锥度的销子,与顾青山配合,测试哪种最妥。缓冲衬垫之事,容后再议。吴老,您看如何?”
吴老点头:“可。先解燃眉。顾青山,销子形态与尺寸,你与邓师傅细细推敲,今日落日前,需有定案。”
“是!”顾青山与邓师傅齐声应道。
接下来的半天,工棚一角炉火熊熊。顾青山与邓师傅头碰头,在地上、废料上不断画图、计算、争论。橄榄销的锥度、鼓起的弧度、与榫眼的配合公差……每一个细节都需反复斟酌。
顾青山将对木材在不同应力下微小变形的理解融入其中,邓师傅则凭借多年锻打经验,判断着铁料在何种形态下强度与韧性最佳。
最终,他们定下了三种略有差异的销子方案。邓师傅亲自动手,选取上好熟铁,在铁砧上反复锻打修形,再置于细砂轮上,由顾青山持着,借着窗外最后的日光,一点一点手工打磨出那微妙而关键的曲线。汗水滴在炽热的铁料上,刺啦作响,腾起细小的白烟。
当三枚乌黑发亮、透着金属冷光、形态圆润如橄榄核的销子摆在吴老面前时,老人拿起一枚,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感受了一下那光滑无比的曲面,微微颔首:“明日试装。”
顾青山松了口气,这才感到腰背酸麻,手掌也被工具硌得生疼。但他心中却有一股热流涌动。这是一种纯粹的、解决问题的快感。
收拾工具时,他见程案司已离去,便状似无意地走到正在收拾旧算筹的吴老身边,低声道:“吴老,今日提及旧籍所载异木,虽属渺茫,但卑职想,或许‘将作案’旧档库中,会有些前朝物料图志之类,哪怕只为开阔眼目,不知……能否请准前往一阅?只看与车辆、木材相关部分即可。”
吴老擦拭算筹的手顿了顿,昏黄的眼珠看了顾青山一下,慢慢道:“旧档库……是章老倌管着。他性子孤拐,不喜人扰。你若有心,自去问他。只提是寻些古车样式参考,莫提什么异木。”
“谢吴老指点!”顾青山心中暗喜。有了吴老这默许,便算有了由头。
次日,试组装。沉重的柞木构件被吊装到位,顾青山与另一名匠人仔细校准每一处榫卯。当最后那枚选定的“橄榄销”被轻轻锤入转向枢机的关键连接处时,严丝合缝,既不紧涩,也无旷量。众人推动初步成型的车架骨架,转向果然灵活顺畅了许多。
吴老亲自检查了那枚销子与榫眼的结合状态,点了点头:“此法可行。记入‘工格录’,注明由顾青山、邓勇共拟。”
邓师傅咧嘴笑了,拍了拍顾青山的肩膀。顾青山也笑了,那是汗水凝结后的轻松。
下午,他借口需为车辆防雨蓬盖设计寻找古代曲辕车上的搭扣灵感,终于走向了西侧回廊那扇总是虚掩的旧档库房门。门内光线昏暗,充斥着那股熟悉的陈腐纸墨与药草气味。章老倌——那位老书吏,正伏在一张堆满卷册的破旧木案上,就着一盏如豆油灯,费力地辨认着什么,对有人进来毫无反应。
顾青山轻轻咳嗽一声,拱手道:“章先生,晚辈顾青山,奉吴老之命,前来查阅一些前朝旧档中关于车制,特别是辕、轭、蓬盖细部构造的图样记载,不知先生可否行个方便?”
章老倌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顾青山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辨认他是谁,又仿佛只是视线失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指了指靠墙一排落满灰尘的架子:“丙……丙字架,下层,自己找。不得携出,不得污损,不得喧哗。”说完,又低下头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顾青山道了谢,走到丙字架前。这里堆放的确实多是工造、舆服、仪仗类的旧图册与则例,杂乱无章。他快速翻找着,果然找到几卷涉及车制的残图,但大多粗陋。他耐心翻阅,同时竖着耳朵,留意着章老倌那边的动静。
约莫半个时辰后,章老倌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仿佛噎住了的吸气声,随即是一阵压抑的咳嗽。顾青山余光瞥去,只见老人盯着一页残破的纸张,手指微微颤抖,上面似乎有些图示和寥寥文字。
顾青山心跳微微加速。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两卷无关紧要的车图,走到章老倌案前,恭敬问道:“章先生,晚辈找到两张图,似有些意思,但有几处标识不明,能否请您指点一二?”他指的,恰好是图中两处无关紧要的装饰纹样。
章老倌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瞥了一眼他指的图,含糊道:“此乃元时……云肩纹……常见于……”话未说完,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自己面前那页让他失态的残纸,又猛地闭上嘴,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用手边一本厚册盖住那残页。
虽然只是一瞬,但顾青山已看清,那残页上绘着的,似乎是一根长杆状物的局部剖面,旁边注着的文字里,有一个词被反复勾勒,墨色较新,似乎是“赤乌”二字!而图纸的一角,有一个模糊的、与他怀中摹印极其相似的异族印记拓图!
果然在这里!
顾青山强压住几乎要冲出胸膛的激动,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歉意:“啊,是云肩纹……晚辈明白了,打扰先生了,抱歉。”他不再多问,恭敬地退回丙字架前,继续佯装翻找,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章老倌匆匆将那残页夹入一本厚册中,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烫手的东西,佝偻着背,快步走进了库房更深处的一间小隔间,关上了门。
库房内重归寂静,只有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光柱中无声浮沉。
顾青山知道,他找到了门径,也确认了宝藏所在。但如何开启这扇被惊弓之鸟守护的门,需要比设计“橄榄销”更精巧、更耐心的“手艺”。
他轻轻合上手中的图册,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枢机已动,试玉需火。 而这“火”,绝不能是莽撞的烈焰,只能是无声浸润的微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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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顾青山如何不动声色地接近章老倌,获取关于“赤乌木”的更多信息?程案司对旧档的调查似乎在暗中加速,顾青山会否引起他的进一步关注?而“重载稳运车”初样即将进行首次负重测试,这会是另一个展现能力还是暴露风险的舞台?
第157集:《微温潜渡》,金石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