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匣子放回原处已三日。
那粗糙的木纹、锈死的锁扣、模糊的刻痕,却如同用烧红的铁钎烙在了顾青山的脑子里,闭上眼睛便清晰浮现。但他按兵不动,甚至刻意不再靠近那个角落。
“空印案”的余威,在兵仗司化作了另一种形态的酷寒。三名锦衣卫并未撤离,反而在司内设了临时的稽核值房,那飞鱼服的身影如冰冷的影子,无声地游弋在各处。工部派来的那位姓周的员外郎,则整日埋首账册,眉头锁成一个川字,不时将几个吏员唤去问话,出来的人无不面如土色。
架阁库成了重中之重。
吴典簿依旧病着,顾青山名义上协助,实则担起了大半职责。他变得更加沉默,行动却愈发沉稳利落。每日清晨,他会提前半个时辰到库,不点灯,就着微熹的晨光,用细棉布蘸着清水,轻轻擦拭一排排架格。这不是上头交代的活计,但他做得一丝不苟。指尖拂过不同木材的架身——老榆木的粗粝、杉木的轻软、少数几个榉木架的致密——他能通过触感和气味,分辨出它们的种类、大概年份,甚至南方北方。这是匠人的本能,也是一种无声的丈量与记忆。
他在丈量整个库房的“骨骼”。也在用这种方式,极其自然地、不引人注目地,反复路过那个存放榆木匣的角落,用眼角余光确认它的存在与状态。
这一日,周员外郎亲自来了架阁库,身后跟着一名表情木然的锦衣卫力士。他们要调阅洪武元年至五年所有与军械修缮、物料替换相关的批文存底。这要求极为繁琐,涉及大量交叉档案。
“顾书办,吴典簿病着,此事你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周员外郎语气严肃,眼底布满血丝,显然压力巨大。
“卑职明白。”顾青山垂首应道,心念电转。洪武元年至五年……那正是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也是各类文书制度尚未完全严谨之时。调阅这些,莫非稽查的目光已从“空印”这类钱粮弊案,延伸到了军械物资的耗损与更替环节?这里面的虚实,可操作的空间,未必比“空印”小。
他不敢怠慢,立刻依据自己连日来“擦拭记忆”下的库房格局,精准地报出了相关文书可能分布的三个区域:“大人,此类批文,一部分按年份存于‘甲’字区东侧第三至五架,为正式归档本;一部分因涉及地方卫所回文,可能混杂在‘戊’字区的地域文书汇档中;此外,当初兵仗司与工部、五军都督府的往来移文底稿,或可在‘庚’字区的旧日案牍合集中查到线索。”
周员外郎闻言,略显诧异地看了顾青山一眼。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匠籍书办,对这座浩如烟海的陈旧库房竟如此了然于胸,指位清晰。“带路,先从‘甲’字区查起。”
整整一个上午,顾青山如同最精密的人形索引,在迷宫般的架阁间穿梭,准确取下一函函卷宗。他动作稳而轻,对纸张的爱惜渗透在每一个细节里:解开旧丝绦时指尖的力道,展开脆黄纸页时先呵一口水汽润泽边缘,阅读时以镇尺轻压而非用手直接按压字迹……这些细微之处,落在那位沉默的锦衣卫力士眼中,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然而,顾青山的心思,却有一缕始终系在别处。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在配合稽查、频繁取放“甲”、“戊”、“庚”各区文书的过程中,他有充足的理由接近、路过,甚至短暂停留在那个“丙”字区角落附近。
午后,当周员外郎埋头于一堆枯燥的批文时,顾青山再次被派去“戊”字区寻找一份补充文件。他捧着几卷文书,步伐平稳地经过那个角落。就在与榆木匣所在架格平行的一瞬,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缓了半拍,目光如掠过水面的蜻蜓,在那匣子上点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他看到了前几日未曾留意的细节。
那榆木匣子侧放的角度,似乎……与旁边卷宗的阴影轮廓,形成了一条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缝隙。匣子底部与架板之间,仿佛垫了什么东西,让它的朝向固定了。而三日前的灰尘落痕,在今日明亮些的光线下,显出一点异样——匣盖边缘某处,灰尘似乎被极其轻微地触碰过,留下了比周围略浅的模糊指印,绝非他自己的。
有人动过它。
或者,曾有人仔细查看过它。
一股寒意顺着顾青山的脊椎爬升。这库房,除了他和病倒的吴典簿,还有谁有钥匙?沈主事?锦衣卫?工部的人?还是……兵仗司里,另有对“潜龙”之谜感兴趣,或者单纯监视他顾青山的人?
他面不改色,继续前行,将文书交给周员外郎。但心中已翻江倒海。原来自己并非唯一的窥探者。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浊。
傍晚,稽查暂告段落。周员外郎与锦衣卫力士离去,库房重归寂静。顾青山没有立刻离开,他借口整理下午动过的卷宗,留了下来。
他点亮油灯,却没有立刻工作,而是静静坐在吴典簿常坐的那张破旧木案前。案面年深日久,被衣袖磨出温润的包浆,边缘处有一道深深的、不规则的刻痕,像是曾被什么尖锐的金属工具重重划过,又经岁月抚平。
顾青山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道刻痕。忽然,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画面——那份残破手札上清瘦峭拔的字迹;兵仗司旧档中某些特定类型文书(尤其是涉及前朝宫廷器物修缮记录的)上的签名花押;还有眼前这道刻痕的走向……
一个大胆的猜想,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骤然闪现:
那份手札的主人,那位前朝留下“潜龙”线索的高人,或许,也曾是这兵仗司(或其前身)中的一员?甚至,可能就在这座架阁库中工作过?这张木案……
他被自己的猜想惊住了。如此,那么“乙巳·朱雀·叁”藏于此地,便非偶然。而此刻对那木匣感兴趣的其他人,是否也循着类似的线索而来?
窗外,暮色四合,寒鸦归巢。库房内愈发昏暗,只有他面前一点孤灯如豆。
顾青山缓缓抬起手,就着灯光,看向自己这双因常年握凿持斧而生了厚茧、却依然稳定灵活的手。这双手能辨木性,能合榫卯,能调大漆,能镶点翠。如今,它们要做的,或许不止是创造与修复,更要在布满尘埃与陷阱的过往迷宫中,辨别真伪,触摸真相,在无数双暗中窥视的眼睛下,取出那份关乎传承的重量。
他吹熄了灯。
库房陷入完全的黑暗。但在绝对的寂静与漆黑中,匠人的心,却仿佛被那一道猜想点燃的微火照亮了一角。
技艺不仅是创造外物,更是内观与洞察。 他要用的,不只是手,更是这双被木头、漆器、金属训练过的眼睛,和这颗被无数精微操作磨砺得沉静如古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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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黑暗中,顾青山能否凭借匠人的直觉与对材料的超凡感知,在不打开木匣的情况下,探知其内奥秘?监视者的身份逐渐浮出水面,是敌是友?那道关于手札主人的惊世猜想,又将如何影响他接下来的每一步?而“空印案”的雷霆,是否会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劈落?
第146集:《暗室触心》,以技为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