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上的墨迹,在昏黄的灯下像一团化不开的疑云。顾青山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处“勾稽不符”的数字,以及那个令他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的副署花押。指尖冰凉,仿佛触到的不是纸,而是刑部大狱里冰冷的铁栅。
窗外,兵仗司死寂得可怕。
往日叮当的锤锻声、工匠的吆喝声全消失了,只有寒风穿过廊庑的呜咽,和偶尔响起的、刻意压低的急促脚步声。“空印案”像一场暴风雪,冻结了整个应天府。
他知道自己握着一块烫手的火炭。
上报,可能引火烧身;隐匿,则是欺君罔上的同谋。二十六岁的顾青山,在架阁库陈年纸张的气息里,嗅到了比木材纹理更复杂的人心脉络,也掂量着自身性命的轻与重。
他没有犹豫太久。
翌日清晨,他寻了个由头,将那份账册混在一摞需要沈主事过目的“存疑文书”中,亲自送到了沈主事的直房。他没有单独指出,更没有赘言,只是在沈主事翻阅时,垂手立于一旁,待其目光扫到那紫檀木料条目时,才用平稳而清晰的语气道:
“主事大人,这一批苏州紫檀的入库单与付款凭条,数目上有些微差异,卑职才疏学浅,核算多遍仍觉对不上。其中关窍,卑职实在不明,还请大人示下。”
沈主事拿着账册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般深幽,看了顾青山片刻。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考量,最后化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慨然。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缓缓颔首,将那份账册轻轻抽出,放在了自己案头那一叠待办文书的最上方。
“嗯,知道了。你做事细致,很好。”沈主事的声音有些沙哑,“下去吧,近日司内稽查,各房都要谨慎,无令不得擅动文书。”
“卑职明白。”顾青山躬身退下,背脊挺直,手心却已攥出微汗。他知道,自己已将这火炭,递到了唯一可能稳妥处置的人手中,同时也将一部分风险,转移了出去。剩下的,便是等待与隐忍。
风暴并未因他的谨慎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两日后,三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力士,在一名工部员外郎的陪同下,面无表情地踏入兵仗司。他们没有去喧闹的作坊,而是径直来到了架阁库。
彻查,开始了。
吴典簿被叫去问话,回来时面色灰败如土,当夜便发了高热,卧病不起。库内一应事务,暂时落在了顾青山肩上。他变得更加沉默,行事却井井有条,在锦衣卫冰冷的目光下,将历年紧要文书分门别类,配合核查,不多说一字,不错引一册。
高压之下,蛇虫果然躁动。一日,协助清查的司库老吏偷偷塞给顾青山一小锭银子,眼神闪烁,低声说:“顾书办,那批紫檀……年头久了,账目有些模糊也是常情,何必深究?大家行个方便……”顾青山看着那锭银子,忽然就想起那副署花押为何眼熟了——正是在这老吏经手过的某份旧档中见过!
他没有接银子,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道:“锦衣卫的大人们正在核对,一切自有公断。此等财物,卑职不敢受,也劝您收回。”老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惶惶而去。
又过了几日,消息终于确认:下诏狱的内府采办太监,正是阮寿。据说他在狱中还颇为硬气,但诏狱的刑具终非摆设,开始胡乱攀咬,兵仗司、工部、乃至户部的一些名字被零星提及,引得人人自危。阮寿在宫中的靠山似乎也在此案雷霆下选择了弃卒保帅,未曾施以援手。
顾青山听闻,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升起一股寒意。权力的倾轧如此酷烈,昔日阴狠的对手,转眼即成阶下待死的囚徒。那么,自己这微末之身,在这洪流中,又算得了什么?唯有那蕴于木、藏于器的“道”,似乎比这些浮沉的人事更为永恒。
吴典簿病重,库房钥匙的一部分由顾青山暂管。在一个核查暂告段落的黄昏,锦衣卫与工部官员离去,司内又陷入那种紧张的静谧。顾青山点亮油灯,独自留在浩瀚的故纸堆中。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些依干支、方位、序号排列的陈旧架格。这个代号如幽灵般在他心头萦绕。借着整理相邻架格的机会,他缓缓移动,目光锐利如篦,扫过一卷卷尘封的卷宗脊背。
忽然,他的目光停住了。在堆放前朝军器改良废案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榆木匣子侧放在架顶深处。匣盖上没有文字,只刻着一个模糊的、近乎磨损的图案——那图案,竟与他记忆中那份残破手札边缘的某个墨痕标记,有七八分相似!
心脏猛地一跳。
他左右环顾,库房空旷,唯有灯花偶尔爆响。他搬来木梯,小心取下那只木匣。匣子很轻,落满灰尘,锁扣已锈死。他不敢强行开启,只仔细端详。在匣底极隐蔽的角落,他看到了极浅的刻痕,似是三个字,但磨损太甚,难以辨认,唯有一个“叁”字,尚存轮廓。
是它吗?顾青山无法确定。他甚至不能在此刻、此地打开它。锦衣卫的清查不知何时会再来,任何异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激动与好奇,仔细记下木匣的位置、外观特征,然后原样放回,抹去梯子和架格上的痕迹。
回到案前,他提起笔,却非记录公事,而是在一张废稿的背面,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那木匣的样式、刻痕的模糊形状。画完,他将这纸片就着灯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有些线索,只能刻在脑子里。
夜渐深,寒风拍打着窗棂。
顾青山吹熄油灯,锁好库门,走入凛冽的夜色中。兵仗司的重重屋宇在黑暗中宛如蛰伏的巨兽。他知道,阮寿虽倒,但兵仗司乃至工部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自己的发现或许已触动某根神经。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他也第一次感到,自己并非完全被动。技艺是他的立身之本,谨慎是他的护身之甲,而在那尘封的木匣中,或许藏着能让他真正触摸到“潜龙”之谜、乃至为顾氏一门奠定未来根基的东西。
薪火传承,未必显赫于朝堂,亦可隐燃于幽室。 二十六岁的顾青山,在洪武九年的寒冬里,悄然握紧了一把通向未知的、生锈的钥匙。而他此刻尚不知晓,这份执着与隐忍,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子孙后代在绝境中,犹能仰望的一线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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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锦衣卫的稽查似有深意,兵仗司暗流汹涌。那神秘木匣中究竟有何物?顾青山如何能在严密监视下,探寻其中奥秘?而“空印案”的余波,又将给他的命运带来何种转折?
第145集:《匣中玄机》,如临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