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尊布鲁德挪了挪背上的波波沙冲锋枪,枪口有意无意地划过马彪的脑门。
虽然没开保险,但那股子刚杀完人还热乎着的硝烟味,让马彪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如果是半个时辰前,马彪早就一刀劈过去了。
但现在,他脑子里全是刚才那如同割麦子一般的弹雨。
惹不起。
“误会,都是误会。”
马彪硬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把地上的马刀捡起来,插回鞘里。
“既然这位兄弟要保这丫头,那就给你个面子。”
他恶狠狠地瞪了那个丫鬟一眼,那是警告,也是威胁。
“翠儿,别给脸不要脸,乱说话是要死人的。”
说完,马彪一挥手,带着几个骑兵灰溜溜地走了。
只是临走时,他那双阴毒的眼睛在方志平和丫鬟身上转了好几圈。
“谢……谢谢长官。”
叫翠儿的丫鬟吓得腿都软了,扶着方志平才勉强站稳。
方志平推了推眼镜,看着马彪离去的背影,心里那股子书生意气又上来了。
“什么东西!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他转头看向翠儿,语气变得柔和。
“姑娘,到底怎么回事?你刚才说花轿里的……是你家小姐?”
翠儿四下张望了一番,见马家军的人走远了,才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带着体温的手帕。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几个血字:
宁死不从,以此明志。
方志平只看了一眼,脑子就轰的一声。
血书。
这是要出人命的大事啊!
……
五分钟后。
吉普车旁。
苏柳昌听完方志平气喘吁吁的汇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
“你是说,那个新娘子是被强抢的?”
“千真万确!”
方志平急得脸红脖子粗,“那丫鬟说,她家小姐根本不愿意嫁给那个什么马鸿逵!是被逼的!而且……而且她还在花轿里藏了剪刀,准备自尽!”
“军长!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苏柳昌没说话。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在手背上磕了磕。
救人?
这世道,可怜人多了去了。
他苏柳昌不是圣母,也不是开善堂的。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跟西北的地头蛇翻脸,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亏本。
但是……
苏柳昌的目光扫过方志平身后。
那里,几十个学生正眼巴巴地看着这边。
他们的眼神里,有期待,有焦虑,还有一种对“正义”的渴望。
如果这时候怂了,这支刚刚建立起凝聚力的“学生连”,心气儿可就散了。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有点意思。”
苏柳昌把烟点燃,深吸了一口气。
“铁匠。”
“到!”
一直站在旁边的白铁匠立刻立正。
“去,把林毓秀叫来。”
林毓秀,在茅山和吴星霖学了很多政工的事务,正好多磨练一下。
没过一会,林毓秀婀娜的身影姗姗而来。
“军长。”
苏柳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女明星的做作少了很多,倒是多了几分干练。
“帮个忙。”
他指了指远处那顶孤零零的花轿。
“那个马彪现在肯定盯着方志平,男人目标太大,过不去。”
“你是个女娃,借着送热水的名义,去探探底。”
苏柳昌弹了弹烟灰,眼神变得锐利。
“我要知道那个新娘子的确切身份。”
“记住,别把自己搭进去。要是情况不对,就喊一声,我们的机枪随时准备着。”
林毓秀眼睛一亮,这种活现在她最喜欢了,于是很潇洒地敬了个礼。
“保证完成任务!”
……
夜色渐浓。
黄土高原的夜,风呜呜叫,冷得要人不停的跺脚。
马家军把花轿围得严严实实,生怕那个“金贵”的新娘子跑了。
但他们防得住男人,却防不住女人。
林毓秀提着一壶热水,跟几个负责做饭的婆子混了个脸熟,三两下就钻进了内圈。
“姐姐们辛苦了,苏军长让我给新娘子送点热水擦把脸。”
那些婆子也是一路颠簸得够呛,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娃,也没多想,挥挥手就让她过去了。
新娘的轿车停在一处背风的土坡下。
林毓秀敲了敲车门:“侬好啊,我来送热水来的拉。”
可能里面是听到是女人的声音,才放心把车门开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里面的人。
一身大红的嫁衣,头上盖着盖头,身形消瘦,正在微微发抖。
“谁?”
一声警惕的低喝。
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抵在了喉咙口。
新娘子掀开盖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却透着决绝的脸。
很美。
但那种美,是一种破碎的美,像是随时会随风而逝的柳絮。
“别怕。”
林毓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是隔壁车队的,是翠儿让我来的。”
听到“翠儿”的名字,新娘子眼中的戒备稍微松了一些,但手中的剪刀依然没有放下。
“你们……是一伙的。”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绝望。
“当兵的没一个好东西。那个姓苏的军阀,跟马鸿逵是一丘之貉。”
“你想错了。”
林毓秀把水壶放下,盘腿坐在轿子里,眼神清澈。
“我们不一样。”
“我叫林毓秀,我们是八路军。”
新娘子愣住了。
八路军?
怎么成了国军的188军?
“你……你是八路军?”
“如假包换。”
那一瞬间,她的防线崩塌了。
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
“我是西安大学文学系的,我叫夏慧莹……”
随着夏慧莹断断续续的讲述,一个令人窒息的故事展现在林毓秀面前。
她是家中独女,原本在学校读书读得好好的。
那天马鸿逵来西安办事,在大街上偶遇了她,惊为天人,当即就要纳为姨太太。
夏家自然不肯。
结果第二天,夏父就被安了个“通共”的罪名抓进了大牢,夏家的铺子被封,老母亲急得吐血。
为了救全家,夏慧莹只能含泪上了花轿。
“我没想活……”
夏慧莹捡起那把剪刀,眼神空洞。
“只要到了银川,只要确认爹娘没事了,我就死在他面前。”
“我夏慧莹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自由平等,绝不给军阀做妾!”
林毓秀听得眼圈发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不仅仅是一个女子的悲剧。
这是时代的缩影!
“别死。”
林毓秀一把按住夏慧莹的手。
“你死了,才是真的遂了他们的意。”
“你想想,我们为什么要投笔从戎?”
林毓秀指着外面,语气激昂。
“我们有上百个和你一样的学生,放弃了学业,跟着苏军长一路从徐州杀到这里,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不让像你这样的悲剧再发生!”
“苏军长只是暂时借用国军的名头。”
“他在金陵,为了救几个被鬼子围困的老百姓,敢带着我们硬冲鬼子的阵地。”
“他在西安,为了救方志平他们,敢拿枪顶着军统特务的脑袋。”
夏慧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在这乱世里,真有这样的军人?
“真的……能救我吗?”
“能!”
林毓秀斩钉截铁。
“只要你愿意做我们的同志,是我们的同学,苏军长就绝不会坐视不管!”
“相信我!”
黑暗中。
两双年轻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那是绝望中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夏慧莹颤抖着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枚铜质的徽章。
那是西安大学的校徽。
背面刻着她的名字。
“这个……给你。”
夏慧莹把校徽塞进林毓秀手里,像是交托了自己的性命。
“告诉苏军长,如果能救我脱离苦海,夏慧莹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他。”
“如果……如果救不了……”
她看了一眼那把剪刀,凄然一笑。
“就请帮我把这枚校徽,带回学校,埋在图书馆前的银杏树下。”
……
半小时后。
苏柳昌的吉普车里。
那枚带着体温的校徽,静静地躺在苏柳昌的掌心。
方志平、林毓秀,还有几个学生代表,正站在车外,一个个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这位决定着夏慧莹命运的男人。
苏柳昌摩挲着校徽上的纹路。
西安大学。
这不仅仅是一枚校徽。
这是一张投名状。
也是一把钥匙。
一把打开这群热血学生心门的钥匙。
如果说之前这些学生跟着他,是因为崇拜他的武力,是因为无处可去。
那么现在,只要他点头救下这个夏慧莹,他苏柳昌在这些读书人心里,就将彻底封神。
他将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军人。
而是一个保护知识、保护尊严的“大家长”。
这笔买卖,赚翻了。
“这世道,操蛋啊。”
苏柳昌骂了一句脏话,打破了沉默。
他把校徽握紧,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
“都这么看着我干嘛?”
“怎么?在你们眼里,老子就是那种看着自己学妹往火坑里跳的怂包?”
轰!
就像是一把火扔进了干柴堆。
学生们的眼睛瞬间红了。
学妹。
这两个字,直接把夏慧莹划进了“自己人”的圈子。
“军长!”
方志平哽咽着,猛地挺直腰杆,“我们没跟错人!”
“只要军长一声令下,我愿打头阵!”
“我们也去!”
“跟那帮马家军拼了!”
群情激奋。
苏柳昌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拼什么命?那是莽夫干的事。”
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咱们是文明人,要动脑子。”
“再说了,前面就是乱葬峡了。”
“那种地方,如果不发生点什么意外,都对不起那个名字。”
苏柳昌看向远处的黑暗,眼神深邃。
“传令下去。”
“让林四野做好准备。”
“明天的戏,要唱得大一点。”
……
与此同时。
距离车队三十里外的乱葬峡。
黄土高原里,四处都是险地。
两侧山峰如犬牙交错,中间的道路崎岖难行,终年不见阳光,阴风阵阵。
在一处隐蔽的窑洞里,篝火摇曳,映照出一张扭曲而狰狞的脸。
独眼狼。
他那只独眼布满了血丝,手里紧紧攥着鬼头刀,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
“大当家的……咱……咱们还……还要打?”
旁边的小头目声音还在发抖,显然还没从白天那场噩梦般的打击中缓过劲来。
“那帮人手里拿的可是比机关枪还猛的家伙什啊!”
“闭嘴!”
独眼狼一脚踹翻了火堆,火星四溅。
“老子当然知道他们猛!老子不瞎!”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白天那一幕,就像梦魇一样缠着他。
那种泼水一样的子弹,那种瞬间把人打成筛子的火力,让他这个在刀口舔血十几年的老土匪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但是。
他不甘心。
“你知道那车队里有什么吗?”
独眼狼压低了声音,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在低吼。
“二十万现大洋!还有整整几车的西药!”
“要是有了这批货,咱们就能去买枪,买炮!甚至能拉起一支队伍跟那狗日的马家分庭抗礼!”
“要是放过了这只肥羊,咱们这辈子都只能继续窝在这穷山沟里吃土!”
贪婪,最终战胜了恐惧。
或者是说,巨大的利益让他选择了铤而走险。
“硬拼肯定不行。”
独眼狼指着外面漆黑的峡谷,眼神阴毒。
“但这里是乱葬峡。”
“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留的口袋阵。”
“我已经发了绿林帖,把周围黑风寨、二龙山的弟兄都叫来了,凑了八百号人。”
“哪怕他们有三头六臂,到了这只有一条路的地方,也是瓮中之鳖!”
他拿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地上。
“明天,咱们不跟他们对射。”
“咱们推石头!放火!用炸药!”
“把路堵死,把他们困在里面,饿也能饿死他们!”
“只要干成这一票,大家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受那鸟气!”
山洞里,一群亡命徒互相看了看,眼中的恐惧逐渐被贪婪取代。
“干了!”
“富贵险中求!”
“弄死他们!”
独眼狼看着这群重新燃起杀意的手下,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苏柳昌是吧?
只要进了这乱葬峡,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
老子要让你知道,这西北的土,究竟有多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