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尧庐,灯火通明。
戴局长走得很急。
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而富有韵律的哒哒声。
他手里攥着一份刚从西安发回来的绝密加急电报,掌心微微出汗。
那是关于苏柳昌的。
推开红木大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戴局长脚步一顿。
办公桌前,并不是只有委员长一人。
那个有着“小诸葛”之称的白长官,正微微弯着腰,贴在委员长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听到开门声,白长官直起身子,回头看了一眼。
眉头微微一皱。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若无其事地退开了几步,坐回了旁边的真皮沙发上,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
那意思很明显:我不走,你汇报你的。
戴局长心里那个气啊。
军统的汇报,向来是单线联系,这白崇禧杵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办公桌后的那个光头老人。
委员长心情似乎不错。
他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看着手下这两大山头,一个特务头子,一个智囊,两人那副貌合神离又互相看不顺眼的样子,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帝王心术,在于制衡。
手下要是铁板一块,那睡不着觉的就是他了。
“雨农啊。”
委员长指了指椅子,操着那口地道的奉化口音。
“都是自己人,无需避讳,说嘛。”
戴局长心里骂娘,脸上却堆起了招牌式的谄媚笑容。
既然你不走,那就别怪我爆猛料了。
“委座,西安急电。”
戴局长上前一步,将电报双手呈上,语速极快。
“血狮兄弟会那个苏柳昌,刚到西安就搞出了大动静。”
“他在西京饭店公然举办‘毒品品鉴大会’,还把全城的商贾名流都请去了,现场兜售所谓的‘新世纪特效药’,其实就是高纯度的白粉。”
说完,戴局长退后半步,眼角余光瞥向白崇禧。
在他看来,苏柳昌是李宗仁推荐的人,如今爆出是个大毒枭,这可是狠狠打了桂系的脸。
然而。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发生。
委员长接过电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原本紧绷的脸部线条,竟然奇迹般地柔和了下来。
“哦?”
委员长放下电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甚至还发出了一声轻笑。
“想不到啊,这浓眉大眼的苏柳昌,也是靠这个发家的?”
“我就说嘛。”
委员长站起身,背着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嘉陵江的夜景,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平白无故冒出个这么能打的年轻人,不要官,不要权,光靠那个所谓的南洋华侨援助?怎么可能。”
“打仗就是打钱。他要是真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我反倒要睡不着觉了。”
“贪财好啊。”
委员长转过身,眼中有精光闪烁。
“贪财就有弱点,有弱点就能控制。就怕他们连钱都不要,那才是大麻烦。”
戴局长愣住了。
这剧本不对啊。
贩毒不是党国专营吗?这怎么还成优点了?
他眼珠子一转,立马顺杆爬。
“委座英明!”
“上次何长官他们去招揽不成,估摸着就是钱没给够。这小子胃口大,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一直坐在沙发上装哑巴的白长官,这时候放下了茶杯。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前两天,老伙计李宗仁特意给他打了电话,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保住苏柳昌。
哪怕这小子真投了共,也要保。
为什么?
因为这小子是根搅屎棍。
只要他在,无论是中央军、西北军还是鬼子,都别想安生。
这对于想要在夹缝中求生存、谋复兴的桂系来说,简直就是天赐的棋子。
“雨农说得对。”
白长官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刚好能盖住戴局长想要继续抹黑的话头。
“这帮年轻人,作战勇猛,手段狠辣,但终究是草莽出身,没有根底。”
“他们把心思都放在生意上,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是把打仗当买卖做。”
戴局长听着这话不对味。
这小诸葛,怎么顺着我的话往下说?
他刚想插嘴,却发现白长官已经站了起来,开始慢慢踱步。
那种特有的节奏感,不知不觉间就吸引了委员长的注意力。
更绝的是,白长官看似无意地走位,不声不响地就挡在了戴局长和办公桌之间,直接切断了戴局长的视线。
“委座。”
白长官停下脚步,指了指地图上的西北一角。
“既然他是生意人,那就可以谈。”
“既然他能打,那就可以用。”
“年轻人嘛,要是长期没人管束,心思野了,自然会把军事训练落下。如果把他们安排在……”
白长官的手指,在兰州附近画了个圈。
戴局长急了。
他从白崇禧的背影后探出头来,急声说道:“不可!那边离延安太近!万一他们被赤化,投靠到共军那边怎么办?”
“这可是一支全歼过鬼子师团的虎狼之师!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白长官笑了。
笑得很儒雅,却也很冷漠。
他转过身,看着满头大汗的戴局长,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雨农啊,你多虑了。”
“听说延安那边,最近封锁得紧,已经开始吃树根了?”
戴局长下意识地点头:“是,情报确实如此。”
“那就对了。”
白长官摊开双手。
“苏柳昌手底下多少人?目前到西安的有三千多号精壮汉子,人吃马嚼。”
“再加上那些学生,还有传闻中他的那数万兄弟会成员。”
“这样一个贪财、贩毒、讲究排场的军阀头子,带着几万张要吃肉的嘴,去投奔连树皮都快吃光的穷亲戚?”
白长官顿了顿,抛出了那个绝杀的逻辑。
“你信不信,就算他真去了,半个月不到,就能把那边给吃穷了,吃垮了,甚至把地皮都给啃了?”
噗嗤。
委员长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
“健生啊健生,还得是你!”
委员长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觉得兴奋。
是啊!
那帮穷鬼要是接收了这么一支娇生惯养的“少爷兵”,光是后勤补给就能把他们拖死!
这就是阳谋!
这就是借刀杀人……不,是借嘴吃人!
“不错不错,这正是我想的!”
委员长红光满面,重新坐回椅子上,大手一挥。
“你继续说,具体怎么安排?”
白长官微微欠身,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成了。
“给这个血狮兄弟会一个正规番号。”
“名正,则言顺。有了番号,他就得听调遣。”
“补给嘛,由重庆发。但是要卡着点发,让他饿不死,但也吃不饱,逼着他去抢其他人的,甚至……”
白长官手指轻轻在地图上一点。
“驻地就放在淳化。”
“安排在西安和兰州之间。”
“这个位置,妙得很。”
“一盯延安,防止赤匪东进;二看西安,敲打杨、张二人的异心。”
“那边不动,就让他做他的生意。那边要是有异动,就发点粮饷,让这群为了钱连命都不要的年轻人上去咬一口。”
“这就叫,驱虎吞狼。”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戴局长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一招太毒了。
既利用了苏柳昌的战力,又限制了他的发展,还给延安安插了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钉子,或者说饭桶。
简直是一石三鸟。
除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好!”
委员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子乱跳。
“就这么办!”
他抓起毛笔,饱蘸浓墨,在一张委任状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行大字。
“血狮兄弟会,即日起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188军。”
“军长苏柳昌,授中将衔。”
“驻地:淳化。”
写完,委员长拿起大印,重重地盖了下去。
红色的印泥,在灯光下鲜艳如血。
“雨农,你去安排人送委任状。”
委员长心情大好,把委任状递给戴局长。
“顺便告诉那个苏柳昌,生意可以做,但仗也要打。只要他能守住淳化,给我看死那边的通道,以后他的‘生意’,只要不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
“是!”
戴局长双手接过委任状,心里却是一阵发苦。
本来是来告状的,结果反而帮那小子讨了个护身符。
这叫什么事儿啊!
……
走出尧庐的大门。
夜风一吹,戴局长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他看着走在前面的白崇禧,快步追了上去。
“白长官,好手段。”
戴局长皮笑肉不笑,“几句话,就凭空给桂系拉了一支生力军。”
白崇禧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军装的领口,看着远处的黑暗,淡淡说道:
“雨农兄误会了。”
“我这都是为了党国,为了委座分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自己的轿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白崇禧嘴角的笑意才彻底荡漾开来。
淳化。
那个地方,离那边可是只有一步之遥啊。
李德邻啊李德邻,人我给你保住了,位置我也给你选好了。
至于这颗棋子以后是变成插入敌人心脏的尖刀,还是变成反噬自身的毒药,那就看那个苏柳昌,到底是不是真的只会做“生意”了。
不过……
想起刚才戴笠汇报的那个“毒品试吃大会”。
白崇禧揉了揉太阳穴。
这小子,确实是个混蛋。
但愿是个有用的混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