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那句“为大小姐压惊的”话音落下,将军府正堂内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
沈毅和沈玄父子俩,脸上的惊骇还未散去,此刻又添上了一层浓重的疑云。他们的目光像两把钩子,死死地钉在沈清微身上,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朝堂上,摄政王雷霆一击,将太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前脚刚散朝,后脚他的赏赐,不,应该说是“压惊礼”,就指名道姓地送到了沈清微面前。
这其中的联系,已经不言而喻。
面对父亲和兄长探究的目光,沈清微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她安然地坐在那里,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这声音打破了堂中的凝滞。
“父亲,兄长。”沈清微站起身来,声音平稳,“既然是王爷赏的,我们没有不接的道理。我们去看看吧。”
“微微,你不能去!”沈玄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脸上满是戒备,“谁知道那萧烬安的什么心!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沈毅没有说话,但紧锁的眉头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摄政王萧烬,那是比太子还要危险百倍的人物。太子是明面上的豺狼,而萧烬,是潜伏在暗影里的毒蛇,不出则已,一出致命。沈家世代忠良,从不参与党争,更不想与这位声名狼藉的王爷扯上任何关系。
“兄长,正因为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我们才更要去。”沈清微的眼神平静而坚定,“王府的长史亲自登门,这是天大的面子,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们若避而不见,传出去,就是不敬。在京城里,得罪摄政王是什么下场,你们比我清楚。”
她的话让沈玄噎住了。
沈毅深吸一口气,他看着自己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她说的没错,萧烬的礼物,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接了,是踏入浑水;不接,是立刻被那只手扼住咽喉。
“走吧。”沈毅最终沉声开口,他大步向外走去,“我倒要看看,他萧烬想耍什么花样。”
沈清微跟在父亲身后,与沈玄并肩而行,神色从容。
将军府的大门缓缓打开。门外的景象,让见惯了大场面的沈毅,瞳孔也不由得微微一缩。
来的不只是一位王府长史。
只见府门前的整条街道,都被一队身穿玄甲、腰佩弯刀的王府卫士清空了。卫士们个个面容冷峻,身上散发着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让周围远远围观的百姓噤若寒蝉。
队伍的正中,一位身穿四品官服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他身后,是数十名仆人抬着的一个个朱漆描金的大箱子,上面都用明黄色的绸缎覆盖着,彰显着礼物的贵重。
这位便是摄政王府的长史,李德。他看到沈毅出来,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下官李德,见过沈将军。”
他的目光在沈毅身后的沈玄和沈清微身上一扫而过,尤其在沈清微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李长史客气了,不知王爷大驾,有失远迎。”沈毅沉声说道,目光如炬,带着军人的审视。
李德笑了笑,侧过身,指着身后那一长串的礼物:“将军言重。王爷听闻昨日宫宴之上,沈大小姐受了些惊吓,心中记挂。特命下官送来一些薄礼,为小姐压惊。王爷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将军和大小姐不要推辞。”
他嘴上说着“薄礼”,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礼箱,几乎堵住了半条街,这阵仗,比寻常皇子纳妃的聘礼还要夸张。
这哪里是压惊,这分明是在向整个京城宣告,沈家大小姐,是他摄政王罩着的人。
李德拍了拍手,一名仆人立刻上前,展开一卷长长的礼单,用他那独特的、带着宫廷韵味的嗓音高声唱喏起来:
“摄政王爷赐礼:东海夜明珠一对、北地千年老山参一株、天山雪莲一朵、蜀锦云缎百匹、上等白玉棋一副、前朝王羲之真迹《平安帖》一幅、另有金银玉器共二十箱……”
每一件念出的礼物,都足以让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东西,无一不是有价无市的珍品,任何一件流传出去,都能引起无数人的争抢。而现在,它们像寻常物件一样,被堆在了将军府的门口。
沈毅的脸色越来越沉,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萧烬的意图。这不是拉拢,这是绑架。用这种方式,将沈家牢牢地绑在他的战车上。
沈清微却始终安静地站着,直到李德念完礼单,她才上前一步,对着李德微微屈膝一礼:“清微谢过王爷厚爱。只是礼物太过贵重,清微受之有愧。”
李德看着眼前的少女,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冷出尘的气质。面对这泼天的富贵,她眼中没有半分贪婪或激动,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李德心中暗暗点头,难怪王爷会对她另眼相看。
“大小姐客气了。”李德的语气比刚才真诚了几分,“王爷还有一句话,让下官单独转告给您。”
他走近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王爷说,好戏需要好的对手,他很期待下一场。”
沈清微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平静。她抬起眼,清澈的眸子对上李德的视线:“有劳长史转告王爷,清微也同样期待。”
李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地笑了笑。他直起身,对着沈毅再次拱手:“礼物送到,下官便不久留了。告辞。”
说罢,他带着王府的卫士,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的礼箱和一群惊得说不出话的沈府下人。
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将军府的书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毅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上。沈玄则死死地盯着沈清微,眼神里满是焦急和不解。
“微儿。”最终,沈毅停下脚步,转过身,声音嘶哑地开口,“你必须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摄政王之间,究竟有什么交易?”
沈清微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她也没有想过要一直瞒着。
她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父亲,女儿确实与摄政王做了一笔交易。”
她将自己如何匿名送出关于“锦绣阁”的情报,如何以此作为投名状,向摄政王展示自己的价值,并寻求结盟的计划,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当然,关于重生的秘密,她只字未提。
听完她的叙述,整个书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沈玄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几乎是吼了出来:“你疯了!微微,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萧烬是什么人?他残忍嗜杀,权欲滔天,你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兄长,我知道。”沈清微看着他,眼神异常冷静,“但我们沈家,早已身在虎狼环伺的险境之中。太子与皇后视我们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拒婚,只是延缓了他们动手的时机,却也让他们彻底撕破了脸。我们若什么都不做,就只能等着任人宰割。”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在这京城,在这朝堂之上,唯一能与太子抗衡的,只有摄政王。我们的敌人是共同的。我将‘锦绣阁’作为筹码送给他,是向他证明,我沈清微,沈家,不是一枚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而是一个有能力掀翻棋盘的盟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和兄长震惊的脸,继续道:“今天他送来的这些礼物,就是在回应我。他告诉所有人,沈家现在是他的人。这既是保护,也是警告。保护我们不受太子的侵害,也警告我们,已经上了他的船,再没有下去的可能。”
沈毅跌坐回太师椅上,他看着眼前的女儿,忽然感到一阵陌生。这还是那个只知吟诗作对,见到生人都会脸红的女儿吗?这份心计,这份胆魄,这份对人心的精准算计,让他感到心惊,也感到一丝……无力的骄傲。
他戎马一生,自问看人无数,却从未看懂过自己的女儿。
“可是……与虎谋皮,终非长久之计。”沈毅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父亲,我知道。”沈清微走到他身边,为他倒上一杯茶,“但眼下,我们与老虎的目标,是同一头狼。只要我们还有利用的价值,只要我们能不断壮大自己,让自己成为连老虎都不敢轻易下口的伙伴,我们就是安全的。被动等待,才是死路一条。”
一家人正陷入沉思,一个丫鬟匆匆来报:“老爷,夫人那边……白家夫人刚才派人过来,把表小姐接走了。说是……京中局势不稳,想接回家中,暂避风头。”
沈清微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
白芷莲母女,还真是见风使舵的好手。昨日宫宴,还想置她于死地。今日太子一倒,立刻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夹着尾巴逃了。
也好,府里清静一些,省得她还要分心去应付。
沈毅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他刚想再对沈清微说些什么,书房的门却再一次被猛地撞开。
还是刚才那个管家,这一次,他脸上的神情已经不能用惊慌来形容,而是彻底的恐惧。他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老爷!老爷!不……不好了!”
沈玄眉头一皱:“又怎么了?天塌下来了不成!”
管家跪倒在地,指着门外,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摄政王……摄政王的王驾,停在了府门外!”
他哆哆嗦嗦地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王爷他……他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