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向东在仓库里站了很久。
直到那阵从心脏蔓延开的闷痛逐渐平息,变成一种钝钝的、持续存在的背景音——就像这东北冬天室内的低温,不会让你立刻冻僵,但会慢慢渗透进骨髓里。
他睁开眼,开始搬草垫子。
粗糙的草绳磨着手上的纱布,每搬一块,刺痛就提醒他一次:你在1976年,你在干活,你手上的伤是真的,那个像碧薇的女人也是真的。
但不是碧薇。
他把这个念头像钉钉子一样,一遍遍钉进意识深处。
装好车回到连队时,天已经擦黑。食堂里飘出玉米面窝头的味道,混着白菜炖土豆的寡淡香气。知青们端着搪瓷缸子排队打饭,人群嗡嗡作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
肖向东打好饭,找了个角落坐下。窝头粗糙,咽下去刮嗓子;菜里几乎不见油星,盐倒是放得狠,咸得发苦。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充分咀嚼——这是来自2025年的健康习惯,但在这个年代,更像是一种拖延。拖延吃完饭,拖延回到那个八人挤住的宿舍,拖延面对黑夜,面对没有电、只有煤油灯和呼噜声的漫长夜晚。
“向东。”
对面坐下一个人。是李卫国,那个同样沉默的北京知青。
肖向东抬起头。
李卫国推过来半个咸鸭蛋——金黄色的油汪在蛋白上,在这个餐桌上堪称奢侈。“家里寄的。”他低声说,“分你一半。”
肖向东想推辞,但李卫国已经把鸭蛋倒进他碗里。“吃吧,你脸色不好。”
两人默默吃饭。周围的喧闹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你今天”李卫国犹豫了一下,“去卫生所了?”
“嗯。手划了。”
“林大夫给包的?”
肖向东筷子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小张回来说的。”李卫国扒拉着碗里的菜,“他说林大夫手艺好,包扎得仔细。”
肖向东没接话。
李卫国看了他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林大夫人不错。她爸以前是协和的教授,后来出事了。她本来能留北京的,主动要求来兵团。”
协和教授。肖向东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碧薇的父亲也是教授,材料学,总抱怨现在年轻人静不下心搞基础研究。他们结婚时,老人拉着他的手说:“碧薇就交给你了。你们俩互相担待。”
互相担待。
他们担待了十二年,担待到连要个孩子都觉得是奢侈,担待到最后一通电话都在说工作。
“向东?”李卫国碰了碰他的碗。
肖向东回过神。“哦。她主动来的?”
“嗯。说是‘接受再教育’。”李卫国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点苦,“其实谁不知道,她是不想待在京城那个是非地,怕牵连还在世的亲戚。”
肖向东看着碗里那半颗咸鸭蛋。油光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暖的色泽。
碧薇也曾这样,在他熬夜写报告时,默默在他手边放一杯热牛奶。什么都不说,放完就走,继续回去看她的数据。他们的交流常常是这样——无声的,并行的,像两条挨得很近但永不交叉的轨道。
“你”李卫国欲言又止,“你今天见到林大夫,没什么吧?”
肖向东抬眼:“什么没什么?”
“就”李卫国难得有些局促,“小张说,你在卫生所发了好一会儿呆。”
发呆。
是的。他发呆了。因为看到了一张几乎复刻碧薇侧脸的脸。
“没什么。”肖向东说,声音平稳,“就是想起些以前的事。”
李卫国没再问。两人继续吃饭。窝头很硬,咸鸭蛋很咸,食堂很吵。这一切都粗糙得真实,真实得让人无处可逃。
回到宿舍时,煤油灯已经点起来了。
八个人的宿舍,挤着四张上下铺。肖向东睡下铺,靠门的位置,冬天最冷。他脱了棉袄,小心地没碰到手上的纱布,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硬皮笔记本。
翻开,找到空白页。
他需要写点什么。把那些翻腾的、不受控制的思绪,固定在纸面上,才能不让它们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
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没落下。
写什么?
写“今天见到一个很像碧薇的人”?写“我心如刀绞”?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都太矫情。太不“肖向东”——无论是2025年的那个,还是1976年的这个。
他最终写下一行字:
“10月11日。手伤。场部拉煤。卫生所林大夫处理伤口。手艺专业,态度冷静。费用:无。”
像实验记录。冷静,客观,剥离一切情感。
但他知道,这纸面下是什么。
熄灯哨响了。
煤油灯被吹灭,宿舍陷入黑暗。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出几个惨白的光斑。鼾声很快响起,此起彼伏。
肖向东睁着眼,看着上铺床板底的木纹。
他想起了2025年那个失眠的夜晚——不是猝死前的那晚,是更早一些的时候。那天他和碧薇难得都没加班,一起吃了晚饭,看了部老电影。电影里男女主角错过又重逢,碧薇靠在他肩上,轻声说:“我们不会错过吧?”
他说:“不会。我们天天在一起,怎么错过?”
碧薇笑了,没说话。
后来她睡着了,呼吸均匀。肖向东却醒着,看着天花板,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慌——他们真的没有错过吗?还是他们早就错过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一个孩子,比如一段不那么匆忙的时光,比如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不为工作妥协的旅行?
他不知道。
现在他更不知道了。
黑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李卫国。他轻手轻脚地从上铺爬下来,拍了拍肖向东的肩膀,指了指门外。
肖向东披上棉袄,跟着他出去。
夜里气温骤降,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两人蹲在宿舍背风的墙角,李卫国从怀里摸出半包“经济”牌香烟——最便宜的那种,烟纸粗糙,烟丝碎得掉渣。
“来一根?”李卫国递过来。
肖向东犹豫了一下,接过。他不是烟民,但2025年压力大时也会抽一两根。碧薇不喜欢烟味,所以他从不在家抽。
火柴划亮,短暂的暖光照亮李卫国年轻却疲惫的脸。他给肖向东点上,然后自己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
“咳、咳咳——”肖向东被呛到了。这烟太烈,像刀子刮过喉咙。
李卫国笑了,笑声低低的。“慢慢来。这玩意儿,解乏。”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向东,”李卫国忽然说,“你想回去吗?”
肖向东心头一紧:“回哪儿?”
“还能哪儿?家啊。”李卫国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影,“我想北京。想我爸留下的那些书,想护国寺的小吃,想冬天的暖气片——妈的,这地方真冷。”
肖向东没说话。他的“家”在2025年,在一个他可能永远回不去的时间点。
“但回不去。”李卫国弹了弹烟灰,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爸没了,妈改嫁了,家里房子被占了。回去回去干嘛呢?”
肖向东看着手里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随时会掉。
“你呢?”李卫国问,“你想苏州吗?”
苏州。
肖向东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小桥流水,母亲温软的吴语,妹妹扎着红头绳的样子。那是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但确实存在。
“想。”他说。这是真话,虽然想念的对象有些错位。
“但咱们得往前看。”李卫国把烟头碾灭在冻土上,“我爸以前说,人活一口气。气不能泄。”
他站起来,拍了拍肖向东的肩膀:“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肖向东也站起来。棉袄上沾了墙上的土,他拍了拍,没拍干净。
李卫国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林大夫那儿你要是手发炎了,记得去换药。别硬撑。”
“嗯。”
回到床上,肖向东依然睡不着。
他侧过身,面对墙壁。土墙粗糙的质感在月光下隐约可见。他伸出手,用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抚摸那些凹凸不平的墙面。
2025年,他和碧薇的家,墙面是光滑的乳胶漆,米白色,挂着他们的合影——很少,因为两人都不爱拍照。最大的一张是结婚照,碧薇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他穿着衬衫,两人都没笑得很开,但眼睛里都有光。
现在那面墙在哪里?那个家在哪里?碧薇在哪里?
他闭上眼睛。
黑暗中,林美娟的脸又浮现出来。不,是碧薇的脸。不,是两个人重叠的脸——一样的眉眼,不一样的神情;一样的专注,不一样的时代烙印。
他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他必须做一个决定。
是继续沉溺在“像”与“不像”的折磨里,还是彻底划清界限,把这个林美娟当作一个纯粹的陌生人——一个卫生员,一个1976年的知青,一个和他、和碧薇都无关的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每次看到那张脸,心里那个被时间撕开的洞就开始漏风,呼呼地响,冰冷刺骨。
天快亮时,肖向东才迷迷糊糊睡着。
他梦见碧薇。梦里的碧薇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忙碌。他走过去,想从后面抱住她,但她转过身——是林美娟的脸。“同志,你找谁?”她问,声音清脆,带着北京腔。
肖向东惊醒了。
宿舍里已经有了动静,有人在窸窸窣窣穿衣服。天还没全亮,窗纸泛着青灰色。
他坐起来,感到头痛欲裂。
手上伤口的刺痛还在。纱布很干净,没有渗血。
他盯着那纱布看了很久,然后开始穿衣。
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1976年的东北,在离苏州千里之遥的地方,在有一张酷似他妻子面孔的女人存在的这个世界里。
他必须活下去。
哪怕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