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女身上穿的厚棉袄里,也塞了不少轻便却必需的小东西,显得身形有些臃肿。
村子里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仿佛昨夜的恐惧还未散去,
所有人家都依旧紧闭门户,不敢早起。
一路无话,方圆警惕地看着四周灰蒙蒙的道路。
所幸,一路上并没有发生意外。
远远看去,陈家大院门前乱得像一锅滚粥。
几辆套好马的平板车和几辆驴车已经整齐地停在门口,
一个穿着体面棉袍、管事模样的管家正板着脸,不时呵斥几句:
“箱角磕坏了,轻拿轻放,想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那两名家丁脖颈一缩,更加小心翼翼,额头却已见汗。
旁边几个正在往驴车上捆绑行李的仆役,一边费力地收紧绳索,
一边忍不住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惶恐:
“听说…昨晚后山又有怪声了,像是…像是有人在哭…”
“唉,这世道…只盼山神老爷莫要怪罪才好…”
管家猛地转头,瞪向那两个低声议论的年轻家丁:
“混账东西!把火把压低些!最近什么光景不知道吗?
这般招摇,若是…若是被山神老爷瞧见了,怪罪下来,咱们谁都别想活!”
就在这时,几个背着草叉、柴刀,甚至还有一把老旧猎弓的汉子,步履匆忙地赶到。
他们穿着粗布棉袄,各个身体健硕,但此刻,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惊疑不定。
这正是陈家不惜高价,从附近村落紧急招募来的护卫。
陈志远目光猛地钉在刚刚赶到的几个护卫身上。
他脸色一沉,快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怒火:
“怎么回事?说好的十个人!怎么就你们五个?!”
为首那个提着柴刀的汉子,面对陈志远的质问,头皮发麻,硬着头皮解释道:
“陈、陈公子,不是俺们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大家怕啊!”
他咽了口唾沫,眼神惶恐地四下瞟了瞟,才继续道:
“都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谁见过这阵仗?昨晚村西头又死了一个,死状…唉!
另外几个,临到出门,婆娘娃儿哭喊着一拖,腿就软了,给再多银钱也不敢来了!
咱们几个能来,已经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陈志远心头。
他看着眼前这五个面带惧色、武器简陋的庄稼汉。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就凭这几个人,能顶什么用?
“……罢了!来了就赶紧归队!守住车队两侧!”
这些是他陈家的根基,容不得半点闪失。
就在这片压抑的骚动中,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缝隙。
几个新来的护卫眼睛瞪得滚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嘶……这,这还是人吗?”一个握着草叉的汉子喃喃道。
旁边有人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声音带着敬畏与恐惧,低低说道:
“闭嘴!小声点!你没听说吗?前些天那个泼皮王猛,带着几个兄弟想找他麻烦,
结果……被他一个人全给废了!王猛现在还在炕上躺着呢!”
“我的娘……怪不得……”先前那汉子看向方圆的眼神立刻变了,带着一种对强横武力的本能畏惧,
“背着这么多东西,脚步还这么稳……真是个狠角色!”
陈志远抬起头,正看见方圆带着两女穿过慌乱的人群,朝着车队末尾走来。
他的目光瞬间被那只巨大的背篓吸引,瞳孔微缩。
那背篓几乎将方圆整个上半身都笼罩在阴影里,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看得人心惊肉跳。
陈志远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分量,他清楚得很,两个壮汉合力抬着都步履维艰。
可方圆,就这么一个人背着!呼吸依旧平稳,脸不红气不揣。
“这方圆的力气…果然如传闻中那般…”
他心下骇然,这等人物,或许比那几个畏畏缩缩的护卫更有用。
他立刻快步迎上,脸上挤出几分郑重,拱手道:“方兄!”
“早就听说方兄身手不凡,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有方兄同行,我等底气也足了几分。”
这话半是客套,半是实情。
此行仓促,护卫人手不足,方圆这身怪力,无疑是意外之喜。
他顺势指了指旁边一辆还有些空位的驴车,语气诚恳:
“方兄,背这么多太辛苦,不如腾个地方放上来?”
“多谢陈公子好意,不必麻烦。我背得动,放在车上反是累赘,这样自在。”
陈志远见他态度坚决,目光微闪,不再坚持。
他心知方圆这是信不过旁人,要将活命的根本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这份谨慎,让他对方圆的评价又高了一分。
“既然如此,方兄一家就行在队尾吧。那里相对清静,也…安全些。”
队尾离核心车队有段距离,万一真有变故,也有缓冲余地,而且有方圆这个武力在他也可以专心负责前面。
“好。”方圆带着柳婉婉和小豆丁默默走到了车队末尾。
队尾,既是照拂,也是某种界限。
“仔细些!这里面可是老爷的命根子!磕碰了一点,卖了你们都赔不起!”
很快在管家的呵斥声中,一切准备就绪。
“出发!”
随着陈志远一声低沉的指令,车队缓缓启动。
车轴发出吱呀的呻吟,马蹄和驴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方圆一家跟在最后,与前面车队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
他们的旁边,还有几个陈家旁支的孩子,
被安排坐在一辆堆满杂物的板车边缘,由一名老仆看顾着。
天色灰蒙,晨雾如瘴,笼罩着身后渐行渐远的方家村。
方圆回首望去,那一片低矮的土坯房舍静卧在群山坳里,在铅灰色的天幕下,
竟真如一个巨大的、了无生气的坟墓,埋葬着过往的贫瘠、恐惧和微不足道的希望。
前方,蜿蜒的山路匍匐在荒凉的山岭之间,通往百里之外的县城。
这百里路途,在太平年月尚且不算轻松,在这乱世,
则意味着无法预知的土匪流寇、恶劣难测的风雪天气、以及潜藏在每一处隘口和林间的危险。
车队行进得异常缓慢。
车队时不时传出号子。
“一、二、三——用力!”
“这鬼地方…雪下面是烂泥潭,滑得很!”
“少废话,脚下踩实了!再来!”
沉重的马车和驴车在坑洼不平的冻土路上艰难前行,车轮不时陷入泥泞或雪坑,
需要护卫和家丁们奋力推搡才能继续前进。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小豆丁一开始还自己跟着走,但没多远就冻得小脸通红,脚步踉跄。
板车旁那位心善的老仆看见了,叹了口气,对柳婉婉道:
“娘子,让孩子上车挤挤吧,这天寒地冻的,娃受不住。”
柳婉婉感激地点头。
老仆将小豆丁抱上车角,用厚毯子裹紧。小豆丁从毯子里露出半张小脸,怯生生地看着陌生的世界。
方圆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到这支队伍里,除了陈家的核心子弟和贵重细软集中在少数几辆马车里,
更多的则是像他们一样,是陈家的仆役、长工,拖家带口,带着全部的家当,
或许只是几床破被、几袋口粮、一些简陋的炊具,惶惶然地跟着主家踏上这条前途未卜的路。
他们的脸上,有对故土的不舍,有对未来的迷茫,
更多的是一种将全家性命寄托于这次迁徙的、近乎赌博般的决绝。
这确实是一场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