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欢最后的记忆是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和心脏骤然紧缩的剧痛。加班第四十八个小时,他年轻的躯体再也承受不住,一头栽倒在键盘上。
再醒来时,尚未睁眼,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臭味就先冲入鼻腔,那是粪便、尿液、腐草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
耳边是嗡嗡作响的蝇虫飞舞声,夹杂着几声虚弱的呻吟,还有不远处传来的、极不耐烦的呵斥与鞭响。
“唔”李世欢艰难地动了动眼皮,只觉得浑身像是被碾碎后又粗糙地拼接起来,无处不痛。头脑昏沉,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扑来,撞击着他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怀朔镇…军户…马奴…张黑皮…
几个关键词伴随着强烈的恐惧和绝望感,硬生生挤进他的意识。
他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肮脏的木棚顶,几缕微弱的光线从缝隙中透下,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身下是冰冷潮湿、沾满污秽的稻草。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虚弱得厉害,身上只穿着一件粗糙破烂的麻布衣服,冰冷的空气直接刮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拥挤狭窄的空间。左右都是类似的草铺,上面蜷缩着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人,和他一样穿着破烂。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恶臭。而在更远处,是一排排简陋的木栏,里面关着二三十匹瘦骨嶙峋的马匹,正无精打采地站着,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蝇虫。
这里是一个马厩。一个古代的马厩。
而他自己李世欢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污垢、冻疮和新旧伤痕的手,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他不是那个在写字楼里加班猝死的程序员了。
他变成了另一个“李世欢”,一个生活在大朔朝、身份最为低贱的——马奴。
“妈的,都给老子起来!躺尸呢?!”一声粗野的暴喝在门口响起。
李世欢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穿着皮质胸甲的男人拎着一条浸过水的皮鞭,大步走了进来。他眼神凶戾,扫视着马厩里的奴仆,如同看着一群蝼蚁。
记忆碎片再次涌现,带来了强烈的恐惧,张黑皮,负责管理这个马厩的监工,性情残暴,以虐待马奴为乐。
张黑皮显然心情极差,看到几个动作稍慢、还在挣扎爬起的马奴,二话不说,抡起鞭子就抽了过去。
啪!啪!
鞭子狠狠抽打在血肉之躯上,惨叫声顿时响起,挨打的人蜷缩起来,却不敢躲闪,只能硬生生承受。
“废物!一群只知道吃糠的废物!今天的活儿干不完,谁他妈都别想吃饭!”张黑皮咆哮着,唾沫星子四溅。
他看到已经坐起来的李世欢,眉头一拧,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看什么看?你个痨病鬼样的东西,还没死透呢?真是晦气!赶紧给老子滚去挑水铡草!”
那鞭梢几乎要戳到李世欢的脸上,浓烈的汗臭和恶意扑面而来。
巨大的震惊和本能的恐惧让李世欢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蹦出胸腔。他死死咬住牙关,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现代国骂,凭借着原身身体里残留的本能反应,挣扎着爬起来,低下头,混在其他马奴中间,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不能反抗,不能表现出异常。否则,下一鞭子绝对会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甚至可能被打死。这具身体太虚弱了,根本经不起折腾。
生存!必须先活下去!
走出棚屋,寒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哆嗦。天色灰蒙蒙的,远处能看到土坯或木质的营房、了望塔的轮廓,以及更远方隐约的土黄色城墙。
记忆依旧混乱,但他辨认出了水井和铡刀的方向。
挑水是个苦差事。井绳粗糙,勒得他本就伤痕累累的手掌钻心地痛。满满一桶水对于现在这具虚弱不堪的身体来说,都很困难。每走一步,水桶都摇晃晃晃,溅出的冷水打湿了他破烂的草鞋和冻得发麻的双脚,冰冷刺骨。
来回几趟,他已经气喘吁吁,眼前发黑,肺部火辣辣地疼,仿佛又回到了猝死前那种窒息的感觉。
而铡草同样不轻松。巨大的铡刀需要两人配合,和他一起的是个同样面黄肌瘦的中年马奴,眼神空洞,沉默得像块石头。李世欢这身体根本没多少力气,每一次压下铡刀都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手臂和腰背的肌肉酸痛得不停颤抖。
“快点儿!没吃饭吗!”张黑皮的斥骂声时不时从身后传来。
整整一个上午,就在这种重复的、高强度的、毫无意义的苦役中度过。
李世欢在现代何曾受过这种罪?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巨大落差,几乎要将他压垮。
但他咬着牙挺住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一边机械地干活,一边拼命地吸收着原身的记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一个等级森严到了极致的地方。监工张黑皮就是这里的土皇帝,掌握着所有马奴的生死。而马奴们,则是最底层的消耗品,甚至不如那些战马珍贵。死了,随便拖出去扔到乱葬岗喂野狗,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原身似乎是因为父亲犯事,被连坐罚没为奴,送入这军营马厩,已经熬了半年多,本就身体不好,前几天一场风寒差点要了命,这才让现代的“李世欢”趁虚而入。
中午,开饭的锣声敲响。
所有马奴听到信号,立刻扔下手中的活计,疯狂地冲向发放食物的地方。那是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大木桶。
李世欢被裹挟在人群中,他虚弱的身体根本挤不过那些饿红了眼的人,反而被推搡得差点摔倒。
“滚开!痨病鬼!”一个膀大腰圆、满脸凶相的马奴粗暴地把他撞到一边。
等到李世欢好不容易挤到桶边,桶里只剩下一点底子,清水一样的稀粥,混着几片看不清原本模样的烂菜叶。
发放食物的伙夫不耐烦地舀起一勺,倒进他伸过来的破碗里,甚至还故意晃了晃勺子,又洒回去不少。
李世欢看着那碗散发着馊味的“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在现代,怕是连猪都不吃。
可身体的本能却驱使着他狼吞虎咽地将那点东西灌进了喉咙。味道难以形容,馊、涩、苦,刺得嗓子眼生疼。但一股微弱的暖意还是从胃里散开,暂时缓解了那磨人的饥饿感。
下午的工作依旧是清理马粪。恶臭、肮脏、疲惫。
李世欢感觉自己就像一台报废的机器,全凭意志在支撑。
期间,张黑皮又无故找茬,鞭子抽在一个动作慢的老马奴身上,老人哀嚎着倒地,张黑皮却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场景。
李世欢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粪叉,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但他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手。
不能冲动。绝对不能。
傍晚,好不容易熬到收工。所有的马奴都累瘫了,如同行尸走肉般挪回那臭气熏天的棚屋。每人又分到了小半碗和中午一样的馊粥,这就是一天的口粮。
没有灯,棚屋里很快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李世欢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浑身像是散架了一样疼痛。寒冷、饥饿、疲惫、恶臭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穿越竟然是真的。
而且开局就是地狱难度中的地狱难度。
程序员虽然苦逼,但至少衣食无忧,有基本的人权。而在这里,他连一条狗都不如。张黑皮那样的人,可以随意决定他的生死。
巨大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难道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就要在这马厩里像蛆虫一样,哪天悄无声息地烂掉、死掉吗?
不甘心!
强烈的、源自生命最底层的不甘和愤怒,在他胸腔内翻滚、积聚!
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能死!一定要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更好!首先要摆脱这该死的马奴身份!
可是该怎么活下去?凭这具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体?凭他现代社会的知识?在这毫无人权可言的地方,那些知识有什么用?
混乱的思绪在他脑中激烈交战。
但无论如何,先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在刺骨的寒冷和弥漫的恶臭中,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积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