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狛治真的只是抱着报恩和尽责的心态。
他严格按照梨花雪的嘱咐，按时给恋雪煎药、喂药；将屋子烧得暖烘烘的，却注意通风；饮食清淡软烂，他笨拙却认真地学着熬粥、蒸蛋；恋雪咳嗽时，他会立刻递上温水或干净的布巾。
但很快，他发觉了一件让他十分困惑、甚至有些无措的事情。
每当他把药端到恋雪面前，少女总会微微撑起身子（即便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很吃力），用那双花瓣状的眼瞳望向他，苍白的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轻声说：“狛治哥哥，对不起，又麻烦你了。”
当他换下她被冷汗浸湿的额巾，她会说：“对不起，让你做这样的事”
甚至当他只是默默坐在不远处守着，以防她需要什么时，她也会在偶尔醒转的间隙，对他露出虚弱却温柔的笑：“对不起让你一直在这里陪着，不能去做别的事”
为什么？
狛治不明白。
明明病得那么重、那么难受的是她。明明咳嗽起来仿佛连呼吸都要被夺走的是她。明明连喝一口水都需要积攒力气的是她。
为什么她却总是在道歉？在觉得“麻烦”了别人？
他自幼在贫苦和冷眼中长大，习惯了咬牙硬扛，习惯了不期待任何帮助，也习惯了不对任何人说“对不起”——因为那通常意味着软弱或做错了事。恋雪的这份近乎本能的歉意和温柔，对他而言陌生得像另一个世界的话语。
有一次，恋雪咳得尤其厉害，几乎喘不上气，狛治按照梨花雪教的方法，小心地帮她拍背顺气。好一阵，咳喘才渐渐平息，恋雪疲惫地靠回枕上，脸色白得像纸，额发被冷汗黏在皮肤上。
她缓了缓，睁开眼，看向一脸紧张、还保持着扶着她姿势的狛治，嘴角努力弯了弯：“谢谢狛治哥哥。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狛治终于忍不住了。
他拧着眉，声音有些硬邦邦的，却透着不解：“你为什么老是说‘对不起’？”
恋雪似乎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狛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不太好，有些懊恼，声音放低了些：“我的意思是生病的人是你，难受的人也是你。照顾你是应该的，庆藏师父和雪医师都对我有恩。你你不用觉得是麻烦。”
他说得有些磕绊，但意思很明确。
恋雪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盛着病痛和温柔的眼睛里，有什么情绪轻轻波动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因为我知道照顾病人很辛苦。因为我，总是很累。现在，又多了一个狛治哥哥你。”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细瘦苍白的手指上：“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让大家为我操心、劳累。所以总觉得很抱歉。”
狛治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照顾父亲时的日日夜夜。那些疲惫，那些焦急，那些看到父亲痛苦却无能为力的瞬间是的，辛苦。但——
“没有人会觉得是麻烦。”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更坚定，“庆藏师父不会，雪医师不会，我也不会。”
他不太会说话，只能直直地看着恋雪，用眼神传递着自己的认真：“你好好喝药，好好休息，快点好起来，就是对所有人最好的事。不用说对不起。”
恋雪望着他，那双花瓣状的瞳孔里，似乎有微弱的光亮起。许久，她轻轻点了点头，唇边绽开一个比以往都要真切一些的笑容：“嗯谢谢你，狛治哥哥。”
从那天起，恋雪说“对不起”的次数渐渐少了。
她会努力喝光碗里苦涩的药汁，哪怕皱紧眉头；会在感觉好些时，小声和狛治说说话，问问他父亲的情况，或者听听他描述医馆前堂的趣事；有时，她会看着窗外飘落的黄叶，轻声说：“秋天山上的枫叶，一定很好看吧。”
而狛治，也似乎有了些微妙的改变。
他依然沉默寡言，做事却更加细致周到。他会记得恋雪喝药后喜欢吃一小块梨膏糖（是梨花雪特意做的，润肺止咳），会留意她哪个姿势躺久了不舒服，会在她看着窗外时，默默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让带着草木气息的秋风稍稍吹进来一些。
他穿梭在父亲的房间和恋雪的小屋之间，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蜂。照顾父亲时，动作沉稳耐心；照顾恋雪时，却多了一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庆藏常常来看女儿，每次见到狛治忙碌却有条不紊的身影，眼中赞赏之色愈浓。他看着狛治为恋雪调整靠枕的高度，动作轻柔；看着狛治仔细记下梨花雪交代的每一个注意事项；看着这个少年眼中日益沉淀的责任与韧劲。
一日，庆藏将狛治叫到院中。
秋阳高照，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狛治，”庆藏抱着手臂，看着眼前站得笔直的少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对你爹，对恋雪，都是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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狛治摇摇头：“这是我该做的。”
“你是个有孝心、有担当的孩子。”庆藏直接道，“我庆藏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会点拳脚功夫，开了个小小的素流道场。不过你也看到了，道场冷清，没什么学生。”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狛治：“我看你筋骨结实，力气也比常人大，是个练武的好材料。你愿不愿意跟我学素流之术？”
狛治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
学武？跟庆藏师父？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他只知道要干活，要报恩，要照顾父亲和恋雪小姐。学武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我”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去吧。”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狛治转头，只见父亲不知何时醒着，正倚在门边，脸上带着久违的、温和的笑意。狛治卫门的身体依然很差，说话很慢，却很坚定：“治儿庆藏师傅看得起你是好事爹没用，不能教你什么跟着庆藏师傅学点本事以后也能更好地报答雪医师照顾自己想照顾的人”
狛治看着父亲殷切的眼神，又看向庆藏真诚的目光，最后，他的视线不自觉飘向恋雪小屋的方向。
保护自己想照顾的人。
他用力点了点头，对着庆藏，深深鞠了一躬：“请庆藏师父教我！我一定会认真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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