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治背着父亲,跟在梨花雪身后,穿过藤泽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走向“雪华堂”。
少年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踏得扎实,仿佛背上负着的不是生命垂危的父亲,而是他整个世界仅存的重量。
他低着头,目光紧盯着梨花雪素白的衣摆,像生怕跟丢的雏鸟,却又在每一次颠簸时,立刻调整姿势,确保父亲不会感到不适。
狛父伏在儿子背上,枯瘦的手臂勉强环着狛治的脖颈。药力让他的意识清醒了些许,他能闻到儿子颈间汗水与尘土的味道,能感觉到少年绷紧的、却竭力保持平稳的肩背。
他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看着不断后退的街景——那些他或许许久未曾看清过的、属于“外面”的世界。
雪华堂的木制招牌出现在视野中时,狛父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羞愧于要以如此狼狈的姿态踏入这样干净的地方,感激于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对儿子未来的忧虑与托付。
医馆的门开着,上午的阳光斜照进堂内,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映得发亮。药柜整齐,地面洁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草药清香。
狛治在门槛前顿了顿,下意识地蹭了蹭鞋底——尽管他的草鞋上并没有多少泥。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梨花雪看在眼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示意他们进来。
就在狛治小心翼翼地将父亲从背上放下,准备搀扶他走进诊室时——
“雪医师!今日又来叨扰了!”
一个洪亮如钟的嗓音自门外响起,带着山林般的开阔气息。
梨花雪转身,狛治也跟着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几乎要将门口光线都挡住大半的中年男子,正大步走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但浆得挺括的旧道场服,背后墨迹淋漓的“素流”二字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胡子拉碴的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手里还小心翼翼地牵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淡粉色樱纹和服的少女。
她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脸色苍白,但唇边噙着一丝温柔的浅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瞳孔中隐约有花瓣状的纹路,此刻正带着些许好奇,望向医馆内的景象——然后,目光落在了狛治和他身旁虚弱不堪的父亲身上。
狛治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那大汉如山岳般雄壮,却偏偏牵着一个如此脆弱美丽的少女,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瓷器。少女的目光清澈而柔和,没有他惯常在旁人眼中看到的嫌弃、怜悯或漠然,只有纯粹的好奇与一丝类似关切的神情?
庆藏也注意到了诊堂内的另外两人。他的目光先落在狛治身上——少年虽然衣衫破旧,身板却结实,此刻正用单薄的肩膀支撑着病弱的父亲,眼神里有着野兽护崽般的警惕与倔强。庆藏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这少年骨子里的韧性与尚未被磨灭的棱角。
然后,他的视线移向狛治卫门。只看了一眼,这位素流道场主的眉头便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那是久病沉疴、油尽灯枯之相,他曾在许多挣扎于贫病边缘的人脸上见过。
“雪医师,您有病人?那我们”庆藏立刻放缓了声音,拉着恋雪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们先请。
“无妨,庆藏师傅,恋雪小姐,请稍坐。”梨花雪神色平静,仿佛对这场相遇早有预料
(其实不然,梨花雪内心oc却十分丰富)
狛治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支撑着父亲往诊室走。经过庆藏身边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不想在这样的人物面前显得太过狼狈。
“小心门槛。”一个温和轻柔的声音响起。
狛治抬眼,是那个粉衣少女——恋雪。她正微微侧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父亲虚浮的脚步上,轻声提醒道。
“多谢。”狛治低声道,耳朵有些发热,连忙收回视线,专注地搀扶父亲。
将父亲安顿在诊榻上后,狛治退到一旁,双手紧握成拳,目光紧紧锁在梨花雪为父亲诊脉的手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父亲身上,以至于几乎忘记了外间还有两位访客。
但庆藏没有忘记他们。
这位豪爽的汉子并未坐下等待,反而走到诊室门边,抱着手臂,沉默地观察着。他看着梨花雪凝神诊脉时沉静的侧脸,看着她取出银针时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手,看着榻上那枯瘦老人脸上痛苦稍缓的变化,也看着旁边那少年紧抿的嘴唇和发红的眼眶。
“你父亲病了很久?”庆藏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是对狛治说的。
狛治身体一僵,转过头,对上庆藏那双清澈而并无恶意的眼睛。他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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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他儿子?一个人照顾?”庆藏又问,目光扫过狛治磨破的袖口和手上隐约的旧伤。
“嗯。”狛治的回答更短了,带着一种下意识的防卫。他不习惯被这样打量,尤其对方看起来是如此“体面”的人。
庆藏却像是没察觉他的抵触,反而点了点头,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不容易。孝心可嘉。”
这句话很平淡,甚至算不上夸奖。但不知为何,狛治感到胸口某处堵着的东西,似乎松动了一点点。他沉默着,没有回应。
这时,梨花雪结束了初步的诊治,起身对狛治交代了几句,又开了药方。她声音平稳,条理清晰,既说明了病情的严重,也给出了明确的安置方案——让狛治父子暂住医馆后院。
狛治听到可以留下时,眼中爆发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猛地跪地磕头,那一声闷响让外间的恋雪都轻轻“啊”了一声。
庆藏看着这一幕,浓眉微挑,随即,他脸上露出了然又感慨的神色。他走到梨花雪面前,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雪医师仁心,庆藏佩服。”
梨花雪微微摇头:“医者本分。”她看向庆藏,“庆藏师傅带恋雪小姐来复诊?请稍候,我处理完这边”
“不急不急!”庆藏连忙摆手,又看了看狛治父子,忽然道,“雪医师,若是不嫌弃,我这把力气倒是能帮点忙。搬家什、安顿病人,这些粗活我在行。也让恋雪在这儿坐坐,她喜欢看您这儿的药草。”
这话说得自然又周到,既提供了帮助,又给了理由让恋雪留下观察(或许也有让女儿多接触些“生机”的用意),还不动声色地维护了狛治那敏感的自尊——不是施舍,而是“帮忙”。
梨花雪深深看了庆藏一眼,点了点头:“那便有劳了。”
于是,原本可能仓皇而沉重的安顿过程,因庆藏的加入,变得顺畅了许多。
庆藏力气果然极大,单手就能拎起狛治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卷(不过是几件破衣和简陋的炊具),还能稳稳地扶着狛治卫门移动。他动作麻利,却又出奇地细心,搬动时始终注意着不扬起灰尘,安置时也会询问狛治“这样放你爹会不会舒服点”。
狛治起初还有些拘谨和戒备,但很快就被庆藏那种毫无架子、干脆利落的作风感染,也逐渐放松下来,两人竟配合得颇有默契。
恋雪则安静地坐在外堂,目光时而追随父亲忙碌的背影,时而飘向诊室方向。她看到狛治在间隙总是第一时间跑回父亲榻边查看,看到少年额角的汗水,也看到他偶尔与父亲低语时,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关切。
她轻轻咳嗽了两声,从袖中取出素白的手帕掩住唇。再抬头时,发现狛治不知何时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一丝下意识的担忧。
恋雪微微弯起眼睛,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狛治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移开了视线,耳根却更红了。
这一切,都被正在药柜前配药的梨花雪用余光尽收眼底。
她将一撮晒干的桔梗放入药碾,慢慢研磨。草药碎裂的细微声响中,她思绪飘远。
‘原着里,庆藏是在狛治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遇见他的。那时候的狛治,刚失去父亲,被打上罪人的刺青,满心憎恨与迷茫。庆藏给了他一个家,一份传承,还有恋雪这个需要他守护的羁绊但那一切,始于悲剧之后。’
‘而现在,’她看向后院方向,庆藏正大笑着拍狛治的肩膀(似乎是在夸他力气不错),狛治虽有些窘迫,嘴角却也不自觉地翘起一点。‘他们相遇的时间提前了。狛治还没有失去父亲,还没有堕入黑暗。庆藏看到的,是一个在绝境中依然咬牙扛起责任、孝顺坚韧的少年。’
‘而恋雪’她的目光掠过外堂那个安静的粉色身影,‘她看到的狛治,不是未来那个强大却孤独的拳法家,也不是后来那个堕入深渊的鬼,而是一个和她一样,在努力照顾亲人、与病痛和命运抗争的同龄人。’
命运的丝线,因她的介入,已然改变了缠绕的序曲。
梨花雪垂下眼帘,继续手中的工作。紫藤花干粉被小心地称量出来,加入正在调配的药散中——这是给恋雪的下一阶段用药,温和固本,兼祛除她体内那些慢性毒素的余威。
“雪医师,”庆藏安顿好狛治父子,擦着汗走进来,脸上带着畅快的笑容,“那小子不错!骨头硬,心肠热,是块好材料!就是命苦了点唉。”
他叹了口气,看向外堂的女儿,又望向后院,低声道:“这世道,苦命人太多了。能遇上雪医师您,是他们的造化。”
梨花雪没有接话,只是将配好的药包好,递给庆藏:“恋雪小姐的药,按方煎服。她近日气色稍有好转,但仍需静养,切忌劳累忧思。”
“我明白,我明白!”庆藏双手接过,如同接过珍宝。他犹豫了一下,又道,“雪医师,那对父子若日后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您尽管开口。我庆藏别的不行,力气还有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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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雪点了点头:“我会的。”
庆藏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招呼恋雪准备离开。
恋雪起身,对梨花雪盈盈一礼,又望向后院方向。狛治正好从里面走出来,手里端着要给父亲喂药的温水。
四目相对。
狛治脚步顿了顿。
恋雪对他微微颔首,唇角的笑意温婉而清澈,然后便跟着父亲离开了。
狛治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淡粉色消失在门口的阳光里,久久没有动。
“药要凉了。”梨花雪的声音将他唤醒。
狛治猛地回神,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端着水进去了。
梨花雪走到医馆门口,目送庆藏牵着恋雪渐行渐远的背影。春日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父亲高大如山,女儿纤细如柳,相依而行。
她回过头,看向医馆内。
后院的厢房里,传来狛治低声哄劝父亲喝药的声音。
前堂的药柜静静矗立,各类药材散发着各自的气息。
紫藤花的淡香,草药的清苦,阳光下微尘的浮动,以及这小小空间里,刚刚交织又暂时分离的、属于不同人生的轨迹。
一切都刚刚开始。
梨花雪抬手,轻轻抚过门框上镌刻的、不易察觉的紫藤花纹。
‘素流的因还有,恋雪本该早逝的命运。’她心中默念,‘如今都汇聚于此了。’
她关上半扇门,将过于耀眼的阳光挡在外面一些,只留下足够照亮药柜的光线。
然后,她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方才几人走动时留下的、微不足道的尘土。
动作平稳,一如往常。
仿佛这只是一个最寻常的、医馆忙碌的上午。
仿佛那些悄然改写的命运伏笔,那些即将蔓延伸展的故事枝桠,都不过是这平静日常里,最自然不过的一部分。
而窗外,藤泽镇的春日,正渐渐走向最明媚的时分。
远处山上,素流道场的旗帜,在风里轻轻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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