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中晚风裹着关外的霜气,卷过木栅营垒,吹得帐外悬挂的赤色旌旗猎猎作响,边角磨损的布料在夜色中划出细碎的声响。审食其与郦商对坐于临时搭设的军帐内,案上两尊陶制酒坛已然见底,酒液顺着坛口的裂纹渗出,在案几上晕开深色的痕迹。粗瓷酒碗相撞,发出沉闷的脆响,浊酒入喉烈辣滚烫,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燃起一团微弱的暖意,勉强驱散了冬夜的寒凉。
夜色渐深,帐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寒——地冻——”的吆喝声在寂静的营中回荡。就在这时,帐外忽来一名侍女,身着粗布衣裙,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敛声上前躬身道:“审先生,吕夫人有请,说是有要事相商。”
审食其眸色微动,瞥了眼郦商脸上了然的神色,郦商摆了摆手,笑道:“审兄快去便是,吕夫人此刻找你,想必是有要紧事。我们改日再喝。”
审食其起身整了整身上的素色衣甲,衣料上还残留着楚营的尘土气息,随侍女往吕雉的营帐走去。营中路径两旁,篝火已然燃得微弱,火星偶尔噼啪爆开,照亮巡逻士卒挺拔的身影,他们手握长戟,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脚步声沉稳而有节律,在空旷的营中传出很远。
吕雉的营帐位于内营深处,相较于其他军帐,更为整洁宽敞,帐外悬挂著两盏灯笼,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些许黑暗。侍女掀开门帘,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气扑面而来,与帐内炭火的暖意交织在一起。审食其迈步而入,只见帐内烛火昏沉,数支黄油蜡烛插在铜制烛台上,火焰摇曳,将四壁的军用地图映照得忽明忽暗,地图上标注的红蓝箭头密密麻麻,记录著楚汉相争的战局。
吕雉卸了钗环,仅著一袭素色锦袍,领口绣著简单的云纹,发丝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著,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在颈侧,衬得肌肤愈发苍白。她坐在案前,面前摆放著一碗尚未动过的粟米粥,早已凉透。见他进来,她挥手屏退左右,声音沙哑得近乎飘忽:“坐吧。求书帮 庚欣醉全”
审食其依言在她对面的木凳上落座,抬眼便见她眼底浓重的青黛,往日里那双总是燃烧着炭火般光芒的杏眼,此刻盛满了湿意,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他心中了然,必是为刘邦宠爱戚夫人之事烦忧,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
帐内静得只剩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偶尔有烛油滴落,砸在案几上凝成小小的蜡珠。吕雉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语气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怅然:“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我,也没有盈儿和元儿。”
审食其握著案几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倾听。
“当年他在沛县当亭长,整日游手好闲,家中里里外外全靠我操持,白日下田耕作,夜里纺纱织布,还要照料公婆和一双儿女。”吕雉的目光飘向帐外,像是穿透了夜色,回到了那些遥远的岁月,“秦吏来抓人,我替他入狱,在狱中受尽折磨,我以为他会念及夫妻情分,可他呢?转头就忘了。”
“彭城大败,他自顾自西逃,把我和太公丢给楚军,两年来的囚禁生涯,我日夜提心吊胆,担心盈儿和元儿的安危,担心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指尖攥紧了衣摆,布料被捏得皱起,“我以为,经历过这些生死考验,他总会懂得珍惜。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她抬眼看向审食其,眼中的水雾终于凝结成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素色的锦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在楚营吃尽苦头,他却在成皋大营中与戚夫人寻欢作乐,为了博她一笑,不惜挪用军饷,斥责老臣。盈儿是他的嫡长子,是大汉的太子,可他却因为戚夫人的几句谗言,就对盈儿冷眼相待。”
提及一双儿女,吕雉的情绪愈发激动,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我这半生流离,吃尽了人间苦楚,所求的不过是儿女平安。可如今看来,连这一点心愿,都难以实现。戚夫人觊觎后位,更想废黜盈儿的太子之位,立她的儿子如意为储。她背后有大王撑腰,朝中又有不少趋炎附之辈,我若不步步为营,盈儿和元儿迟早会被她害死!”
审食其看着她眼中的绝望与无助,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眼前的吕雉,不再是史书上那个冷酷无情的铁腕太后,只是一个在乱世中挣扎求生、一心想要保护儿女的母亲。他想起在楚营的寒夜,她靠在自己肩头沉睡的模样,想起她病中高烧时脆弱的神态,想起她为了刘太公的安危不惜拿出母亲遗物的决绝。
“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关中了。”吕雉拭去脸上的泪痕,语气渐渐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回到栎阳,回到那个看似安稳实则危机四伏的宫城,我就只能是大汉的王后,是盈儿和元儿的母亲。我要收敛所有的情绪,步步为营,为我的儿女扫清一切障碍。”
她起身走到审食其面前,烛火的光晕落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而挺拔的身影。她的指尖轻轻搭上他的肩头,动作带着一丝犹豫,却又无比坚定,声音低得像深夜的叹息:“审食其,这乱世之中,人人都为自己谋划,唯有你,在楚营中对我不离不弃,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我温暖与支撑。这份情,我记在心里。”
“此去宫闱深似海,往后我要为儿女筹谋,为后位稳固费心,再不能有半分旁骛,也再无机会这般与你相近了。”她的目光灼热,紧紧锁住审食其的眼睛,“今日,便许我最后一次任性吧。”
无需多言,审食其抬手揽过她的腰肢,感受着她纤细的身体在怀中微微颤抖。帐幔被轻轻垂下,掩去了帐内的旖旎。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肌肤相贴间,没有往日的炽热缠绵,只剩彼此体温传递的慰藉,每一寸触碰都带着诀别的意味,似要将这份隐秘的情愫刻进骨血,留作乱世里最后的温存。
她的吻带着泪水的咸涩,也带着酒液的醇香,动作不再像往日那般克制,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放纵。审食其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的脆弱与坚强,心中明白,这一夜之后,他们之间便只剩下君臣主仆之分,所有的温情都将被深埋心底,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渐渐微弱,帐内恢复了平静。吕雉倚在审食其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指尖轻轻描摹着他胸前因常年习武留下的旧疤,语气渐趋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随我夫妻征战多年,护送我与太公从楚营脱险,又在楚营中为汉军传递诸多重要情报,这份功绩,无人能及。”
“待回到栎阳,稳定局势后,我必向汉王进言,为你封侯,让你享一世荣华富贵。”她抬起头,眼中闪烁著坚定的光芒,“我吕雉向来说一不二,你护我母子周全,我必护你一世安稳。”
审食其闻言,心中未有半分欣喜,反倒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沉甸甸的。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吕雉,她的眼中满是真诚,显然是真心想要报答他的恩情。可他深知,在这乱世之中,所谓的荣华富贵、封侯拜相,不过是镜花水月。他想起了韩信,想起了彭越,想起了那些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却最终落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下场的异姓诸侯王。
汉代封侯虽重军功,却更难测君心。刘邦生性多疑,如今尚且需要依靠丰沛老臣稳固局势,可一旦天下平定,那些手握兵权、功高震主的功臣,必将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吕雉此刻许诺封侯,固然是真心实意,可日后局势变迁,她能否一直护住自己,仍是未知之数。更何况,他身负穿越者的记忆,知晓未来的朝堂风波诡谲,吕氏一族最终的结局亦是惨烈,若仅仅依靠吕雉的庇护,依附于吕氏,他日吕氏败亡,他也难逃灭顶之灾。
许负的话在耳边回响:“你的骨相是男宠命格,却气运全乱,魂身不合。”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若想摆脱“男宠”的标签,若想避开前世那些功臣的悲惨结局,唯有依靠自己,立下不世之功,牢牢攥住属于自己的权势与力量。
他抚著吕雉的发丝,脑海中飞速盘算著。他的优势在于知晓历史的走向,知晓每个人的命运轨迹与性格弱点。他可以利用这份优势,在接下来的战事中为汉军出谋划策,协助刘邦最终击败项羽;他可以在平定异姓诸侯王的过程中,展现自己的智谋与武力,成为刘邦不可或缺的助力;他还可以暗中联络丰沛老臣,巩固自己在军中的势力,形成属于自己的羽翼。
封侯只是第一步,他要的不仅仅是爵位与食邑,更是能够影响朝局、自保自强的力量。他要让刘邦明白,他审食其并非只能依附于吕雉的佞臣,而是能够为大汉立下赫赫战功、稳固江山的能臣;他要让朝中百官知晓,他的地位并非依靠裙带关系,而是凭借实打实的功绩。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站稳脚跟,才能在刘邦百年之后、吕氏掌权之时,保持自己的独立与清醒,才能真正摆脱命运的束缚,避免重蹈覆辙。
他眸色渐深,指尖收紧,轻轻握住吕雉的手,声音沉稳而坚定:“多谢夫人恩典。但食其所求,并非仅仅是封侯拜相。如今天下未定,楚军未灭,食其愿继续为大汉效力,为夫人与太子扫清障碍,待天下太平之日,再受夫人封赏不迟。”
吕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深的赞许:“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既有如此志向,我必全力支持你。明日启程回关中,我便向汉王举荐你,为你请个官职,助你建功立业。”
审食其微微颔首,心中却已有了清晰的规划。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他不再是那个初入乱世、只能被动求生的穿越者。他要凭借自己的智谋与勇气,在这楚汉争霸的乱世中,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用功绩书写自己的命运,成为真正能够掌控自己生死荣辱的强者。
帐外的篝火彻底熄灭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审食其望着帐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眼中闪烁著坚定的光芒,属于他的征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