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清冽,小院静得能听见尘埃在光柱中浮沉的声音。许负今日格外沉静,浅青的襦裙纹丝不动,鬓边那朵小小的淡紫野花,在周遭一片灰败中,静默地开着。
吕雉端坐如钟,面向东方。光从她头顶倾泻而下,在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影。她脸上没有表情,连惯常的沉静都似乎收敛了几分,只剩下一种接近空白的等待。
许负在她面前三尺处站定,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先闭目凝神了片刻。当她再睁开眼时,那双总是带着朦胧雾气的眸子,此刻清澈见底,深不见底,竟有一种与她年纪不相符的、洞彻一切的冷寂。
她开始看了。目光不再是好奇的探寻,而是审慎的丈量,一寸寸掠过吕雉的额、眉、眼、鼻、唇、颌。从饱满的天庭到隐现纹路的眉间,从沉静的眼眸到紧抿的嘴角,从清晰的颧骨到方正的下颌。她看得很慢,时间仿佛被拉长,连光影移动都变得迟缓。
不知过了多久,许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经过斟酌:
“夫人骨相清奇,额廓方圆而广,主根基深厚,早年虽困顿,终能承重;眉宇开阔,藏锋于内,显意志坚韧,不为俗情所绊。”
她的目光落在吕雉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目为心镜,夫人眼神沉静,光华内敛,有决断,亦能隐忍。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眼下有倦影,非一日之劳;颊边存郁色,乃长年之积。忧思伤神,夫人心中所系,太过深重。
吕雉的眼睫,在听到“太过深重”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恍如蝶翼掠过水面,涟漪未起便已平息。她依旧没有言语,只是那交叠在膝上的手,指节处的苍白,又深了一分。
许负的目光向上移,最终虚虚定格在吕雉的眉心上方,眉头再次蹙起,这次持续得更久。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惊异与困惑的神情,仿佛看到了某种超出她理解范畴的景象。
“紫气”她喃喃吐出两个字,像是不敢确认,又仔细看了看,才继续道,“确是紫气,贵不可言。然此气被困锁,盘旋于泥丸之下,不得舒展。如龙困浅滩,如珠藏椟中。”
她抬起头,直视吕雉,那双清澈的眼里映着对方平静无波的脸,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
“此非寻常后妃之贵。阴承阳位,柔掌乾纲。凤鸣九天,不依梧桐。此乃女主临朝,独秉国钧之兆。”
“女主临朝。”
话音落定,院中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吕雉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日风大”之类的闲谈。只有离得极近、观察得极仔细的人,或许能发觉,在她眼底最深处,那潭一直古井不波的水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四字猛地击中了,骤然收缩,又猛地扩散开去,搅动起无数暗流。但那波动被水面死死压住,一丝涟漪也未泛上来。
她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半拍,旋即恢复如常。
静默在持续。许负说完后,微微垂下眼,脸上那层相士的冷寂褪去,恢复了些许少女的局促。她似乎自己也意识到方才所言的分量,抿了抿唇,轻声道:“此等言语,关乎天机,亦系夫人清誉。今日出了此院,负绝不会再向任何人提及。夫人也只当是一句戏言罢了。”
吕雉终于有了动作。她极缓地站起身,晨光将她站起的身影投在地上,稳如山岳。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温和的笑意,对着许负点了点头:
“姑娘说笑了。相面之术,本就是虚妄之谈,权作消遣。今日有劳姑娘,说的这些戏言,我倒也觉得有趣。”
她的声音平稳自然,听不出半分异样,仿佛真的只是在评价一段有趣的闲谈。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回北屋。推门,入内,关门。一连串动作流畅从容,无懈可击。
门扉隔绝了内外。小院里,只剩下尚未完全消散的、惊心动魄的余韵,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许负鬓边野花的淡香。
许负望着那扇关上的门,轻轻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楚军中军大帐,气氛却是另一番凝重。
项羽踞坐于上,面色沉郁,手中把玩着一块兵符,眼神却落在虚空处。范增立于帐中,苍老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却比平日多了一份坚持。
“许负虽幼,然声名遍及天下。霸王因她一时醉后狂言,便将其囚于营中,恐伤纳士之名,徒令诸侯轻笑。”范增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老臣之意,不如寻个由头,将其释放。一则显霸王宽宏,不罪妄言之女;二则,也免得营中流言纷纷,于军心无益。”
项羽手中兵符一顿,抬眼看向范增,那双重瞳里看不出情绪:“亚父是觉得,本王连处置一个胡言乱语的女子的气量都没有?”
“老臣不敢。”范增微微躬身,“霸王志在天下,何必为此等微末之事,授人口实?老臣已吩咐下去,当日她胡言乱语之事,史册不录,营中亦不得再传。此事,就此了结最为妥当。”
帐下将领们闻言,彼此交换着眼色。钟离昧率先出列,抱拳道:“霸王,末将以为范亚父所言有理。那许负关着也是无用,放了于我军无损。而今两军对峙,正需彰显仁义,收揽人心,释放此女,正是一举。”
另一位将领也附和道:“钟离将军说得是。为一女子之言耿耿于怀,恐非霸主所为。放了她,流言不攻自破,也显得霸王胸襟似海。”
帐中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声。项羽的目光从范增脸上,缓缓扫过帐中诸将。他的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大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那敲击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范增的建议,众将的附和,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本能的怒意与不屑轻柔地包裹、压下。他确实可以不管不顾,坚持囚禁甚至处死许负,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项羽,西楚霸王,被一个女子的几句话乱了心神,并且拒绝了亚父看似公允、众将一致赞同的谏言。
他的目光在范增平静而坚持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又是这样。亚父总是对的,总是站在“理”和“大利”的一边。而他项羽的喜怒,有时便成了需要被“理”安抚和引导的“小节”。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察觉的闷涩,在胸腔深处划过,快如流星,了无痕迹。
终于,他扔下手中兵符,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罢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有些意兴阑珊,“既然亚父与诸位都这么说便依尔等所言。放了那许负,给她些钱帛,遣出营去,莫再让本王看见。”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传令下去,营中若再有议论此事,或传播不实之言者,军法从事。”
范增深深一揖:“霸王明断,此乃楚国之福。” 众将也齐声道:“霸王英明!”
项羽不再看他们,挥了挥手,示意此事已了。范增拄著杖,缓缓退出大帐,众将也行礼后鱼贯而出。大帐内重新恢复了空旷,只剩下项羽一人,影子被灯火拉得长长的,投在帐幕上,微微晃动。
他独自坐着,手指又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起来,目光投向帐外逐渐明亮的天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而规整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至营门辕处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中气十足、虽经长途跋涉却依旧清晰洪亮的声音,穿透清晨的空气,直达中军大帐之外,甚至隐隐传到了帐内:
“汉王使臣,高阳酒徒郦食其,奉我主之命,特来拜会西楚霸王!”
声浪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楚营清晨的秩序。脚步声、低语声、兵器轻微的碰撞声,从营寨各处隐约传来。
大帐内,项羽敲击案几的手指,蓦然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