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三月。
冀州,魏郡经县,薄落津。
春水刚暖,岸边的驿亭已摆开了十里宴。袁绍穿着锦纹蟒袍,坐在主位上,看着阶下觥筹交错的宾客——冀州各郡的太守、麾下的谋士猛将、甚至还有从兖州赶来的使者,个个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袁公平定河北,威镇天下,实乃中兴之望啊!”魏郡太守栗成举杯,酒液晃出杯沿,“某敬袁公一杯,愿袁公早日荡平公孙瓒,饮马长江!”
袁绍哈哈大笑,接过酒杯。自界桥之战击败公孙瓒后,他在冀州的威望已达顶峰,坐拥冀、青二州,兵马十余万,连曹操都要派使者来示好。此刻春风拂面,宾朋满座,他只觉得天下已在掌握。
“诸位过誉了。”袁绍故作谦逊,目光扫过帐下——沮授正与张合低语,似乎在说军务;郭图、审配则围着兖州使者,打探曹操的动向;唯有许攸,捧着酒杯坐在角落,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
就在这时,一个亲卫跌跌撞撞闯入宴场,甲胄歪斜,脸上沾着血污,刚要开口就被袁绍的侍卫按住。
“慌什么!”袁绍眉头一皱,宴场上的喧闹瞬间安静,“没看见正宴请宾客吗?拖下去杖责二十!”
“主公!不可啊!”亲卫挣扎着嘶吼,声音嘶哑,“邺城……邺城丢了!”
“你说什么?”袁绍猛地拍案,酒杯摔在地上,碎裂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魏郡兵哗变,联合黑山军于毒……攻陷邺城了!”亲卫的声音带着哭腔,“栗太守……栗太守战死了!”
宴场瞬间死寂。栗成的酒杯“当啷”落地,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的家眷全在邺城。其他人也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在袁绍眼皮底下,冀州的治所竟会被攻破。
袁绍猛地站起身,锦袍的下摆扫翻了案几,鱼肉酒水泼了一地。“废物!”他一脚踹翻亲卫,“邺城有三千守军,还有坚城,怎么会丢?!”
“哗变的魏郡兵打开了城门……”亲卫泣不成声,“于毒的兵马有五万,还有……还有眭固、陶升的黑山军,他们烧了府库,掠走了粮秣,连……连主公的家眷都被围困在官署里!”
“混账!”袁绍的怒吼震得驿亭的梁柱发颤。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一剑劈在案上,桃木案几应声而断,“传我命令!即刻罢宴!高览、张合,率五千骑兵随我回师!沮授,调集冀州各郡兵马,三日之内集结于斥丘!”
宾客们早已吓得四散,栗成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袁绍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刚才还在吹嘘“威镇天下”,转瞬间治所陷落,家眷被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从薄落津到邺城的官道上,袁绍的骑兵昼夜狂奔。他披甲坐于马上,脸色铁青,沿途的百姓见他怒容满面,纷纷躲避。
“主公,于毒虽陷邺城,却未必敢久留。”沮授纵马跟上,声音沉稳,“黑山军多是流民,利在劫掠,不善守城。我们可先断其粮道,再围而不攻,待其粮尽自溃。”
“等他们粮尽?我的家眷早成肉泥了!”袁绍怒斥,“沮监军是老糊涂了?某要踏平邺城,活剐了于毒!”
郭图在旁附和:“主公说得是!黑山贼敢捋虎须,当以雷霆手段震慑!不仅要夺回邺城,还要屠尽叛兵、黑山余孽,让天下人看看背叛主公的下场!”
沮授还想劝谏,却被袁绍瞪了回去:“再敢多言,军法从事!”
三月下旬,袁绍的大军抵达邺城外围。此时的邺城,已被黑山军占据半月,于毒正忙着搬运府库中的粮草、财货,准备退回太行山区。城外的魏郡兵叛卒,则在城外扎营,劫掠周边村落,军纪涣散。
“攻城!”袁绍一声令下,骑兵如潮水般冲向城门。
邺城的城墙虽有破损,黑山军却凭借地利顽抗。于毒站在城头,看着城下袁绍的军队,冷笑一声:“袁绍匹夫,你治下的兵比我们还能抢,凭什么骂我们是贼?”他挥刀斩落一个攀城的袁兵,“兄弟们,把财货运出城,这里留给袁绍当坟场!”
激战三日,袁绍的军队才攻破城门。进城后,袁绍看着被焚毁的府库、倒在路边的百姓尸体,怒火更盛:“搜!给我搜!凡是参与叛乱的,不论军民,一概诛杀!”
于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屠城开始了。袁军士兵挨家挨户搜查,只要见着有黑山军标记的衣物、或是被指认为“通贼”的百姓,当即斩杀。邺城中血流成河,连孩童都未能幸免。
张合看着满城的尸体,对高览叹息:“主公此举,怕是要失了魏郡民心啊。”
高览苦笑:“主公在气头上,谁敢劝?再说……栗太守战死,家眷被掠,他心里的火压不住啊。”
而此时的于毒,早已退回了太行山区。袁绍夺回的,不过是一座空城和数万具尸体。
邺城陷落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河北的水面,激起的涟漪远超袁绍的预料。
最先发难的是公孙瓒。他在幽州接到消息,当即上表朝廷,痛斥袁绍“治冀无方,致使州治陷落,百姓遭殃”,还宣称“将率幽州兵南下,助朝廷讨贼”——实则想趁机夺取冀州边境的郡县。
曹操在兖州听闻此事,对荀彧笑道:“袁绍外强中干,连自己的治所都守不住,还想当盟主?”他趁机派人联络魏郡的豪强,许以“归附兖州,免三年赋税”,拉拢了不少对袁绍失望的地方势力。
最让袁绍头疼的是内部的动荡。魏郡的豪强本就对袁绍的重赋不满,经此一役,纷纷带着部曲逃往并州或兖州。冀州各郡的太守也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被问责的是自己,有人甚至开始暗中与公孙瓒、曹操联络,为自己留后路。
“主公,南皮的豪强韩馥旧部,正在串联各县,说要‘保境安民,不属袁绍’。”审配拿着密报,脸色凝重。韩馥是前冀州牧,被袁绍逼走后,其旧部一直心怀不满,此次正好借邺城之变发难。
袁绍拍案道:“反了他们!审配,你率部去南皮,把为首的几个家族全灭了!”
“主公不可!”沮授急忙劝阻,“如今公孙瓒在北,曹操在东,若再逼反南皮豪强,冀州将腹背受敌!不如安抚为主,许他们减税,稳住人心再说。”
郭图却道:“沮监军又在妇人之仁!这些人本就有异心,不杀不足以立威!”
袁绍看着争执的两人,忽然觉得心烦意乱。他一向倚重沮授的谋略,却又反感他的“迂腐”;郭图的迎合虽让他舒服,却总觉得不够稳妥。最终,他采纳了郭图的建议——不是因为正确,而是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气。
审配率军抵达南皮后,果然大开杀戒,韩馥旧部被灭者数十家。然而,这并未起到震慑作用,反而让更多豪强觉得“袁绍不可依附”,逃亡者愈多。
与此同时,黑山军的气焰愈发嚣张。于毒退回太行后,又联合眭固、陶升等部,频频袭扰冀州南部,甚至攻掠了朝歌,威胁袁绍的粮道。袁绍派曹仁(此时暂归袁绍节制)率军讨伐,却屡战屡败——黑山军熟悉地形,打完就跑,袁军疲于奔命。
“废物!都是废物!”袁绍在中军大帐里怒吼,将各地送来的败报撕得粉碎。他从未想过,一场邺城之变,竟会让他陷入如此困境:外部有公孙瓒、曹操虎视眈眈,内部有豪强叛乱、黑山军袭扰,连麾下的谋士都开始互相攻讦。
初平四年四月,袁绍终于勉强稳住了冀州的局面——公孙瓒的进攻被高览击退,南皮的叛乱被镇压,黑山军也退回了太行山区。但这场风波留下的伤痕,却远比想象中更深。
首先是声望的崩塌。此前,袁绍以“四世三公”的出身、讨董盟主的身份,被天下视为“河北正统”。可邺城陷落,暴露出他对地方控制的薄弱;屠城之举,则坐实了“残暴”之名。连他的堂弟袁术,都在南阳嘲讽:“袁绍连家都守不住,还敢称‘盟主’?真是丢尽袁家的脸!”
其次是内部的分裂。沮授主张“缓图河北,安抚民心”,与郭图“急攻猛打,以威服人”的策略水火不容。审配趁机排挤沮授,将邺城陷落的责任推到他“调度不力”上,袁绍虽未罢黜沮授,却渐渐疏远了他,军权更多地落到郭图、审配手中。
最致命的是对地方豪强的失控。冀州的世家大族,本是袁绍统治的根基,经此一役,他们看清了袁绍“外宽内忌”的本性——平时用得着时百般拉拢,一旦出事就肆意株连。于是,他们开始暗中积蓄力量,不再全力支持袁绍。
这年五月,袁绍在邺城举行了一场祭祀,悼念战死的栗成和守城士兵。仪式上,他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发誓要“荡平黑山,一统河北”,可台下的官吏、豪强们,眼神里却少了往日的敬畏,多了几分疏离。
祭祀结束后,沮授独自站在邺城的城墙上,望着远处荒芜的田野。曾经繁华的冀州治所,如今一片萧索,被焚毁的房屋还未重建,路边的坟冢比比皆是。他叹了口气,知道袁绍的霸业,已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中,埋下了分裂的种子。
初平四年的春风,吹过残破的邺城,带着血腥味和焦糊气。袁绍站在府衙里,看着重新挂起的“冀州牧”牌匾,眼中满是不甘和愤怒。远在兖州的曹操,正看着从冀州逃来的豪强送来的情报,对荀彧笑道:“袁绍的破绽,终于露出来了。”一场改变河北格局的暗流,已在邺城的废墟上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