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三月十七,长安的晨雾里飘着浓重的血腥气。董琰骑着马穿过西市,昨夜北掖门的厮杀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李肃持戟刺向父亲的瞬间,他扑过去挡在中间,肩胛被戟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绷带下的血仍在隐隐渗出。
街面上,西凉兵正拖着一串“逆党”往刑场去。为首的伍长举着名单嘶吼:“李肃同党秦谊,勾结吕布,罪该万死!其家眷一体论罪!”
董琰勒住马。秦谊?他记得此人,是京兆尹府的文书,与李肃是同乡,去年还因处理西迁流民户籍勤勉,受过父亲的嘉奖。这样一个埋头案牍的小吏,怎么会参与刺杀?
他策马跟上刑队,见队伍末尾捆着一个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个孩子,正是秦谊的妻子杜氏。她的发髻散乱,裙角沾满血污,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哭出声。那孩子不过五岁,吓得脸色惨白,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
“停下。”董琰的声音不高,却让西凉兵齐齐停步。他翻身下马,走到押解的兵卒面前,“秦谊为何被定为逆党?”
兵卒认得他是董卓长子,忙递上卷宗:“大公子您看,这是从李肃府中搜出的书信,秦谊给李肃写过信,说‘近日长安风声紧,多保重’——这不是通谋是什么?”
董琰展开卷宗,那封信的字迹娟秀,通篇都是同乡间的问候,只在末尾提了句天气,所谓“风声紧”不过是寻常感慨。他又翻到秦谊的供词,墨迹潦草,显然是屈打成招。
“荒唐。”董琰将卷宗摔回给兵卒,“仅凭一句闲话定谋逆罪?松绑。”
兵卒面有难色:“可是郭将军下令……”
“我担着。”董琰的目光扫过刑队,“凡今日被抓的‘逆党’,先押回京兆尹府,待重新核验卷宗,确系参与刺杀者再论罪。”他特意加重“确系参与”四字,目光落在杜氏母子身上,“尤其是妇孺,不得苛待。”
三月的长安,已被清洗的狂潮淹没。
北掖门刺杀失败后,董卓的怒火像岩浆般喷涌。李肃、陈卫等亲手行刺的死士被凌迟处死,亲族无论老幼全被斩于市;给吕布传递过消息的城门校尉、尚书台书吏,被枭首挂在城门上,尸体腐烂发臭,引来无数乌鸦;连王允府里的厨子、马夫,都因“伺候逆贼”被活活打死。
更可怕的是牵连。李肃的同乡、吕布的旧部、甚至只是与王允在朝堂上点头寒暄过的官员,都被列入“逆党名录”。西凉兵挨家挨户搜捕,破门声、哭喊声、刀斧声日夜不息,朱雀大街的排水沟被尸体堵得水泄不通,河水红得发暗。
董琰在京兆尹府的地牢里,看到了秦谊。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却仍在嘶吼:“我没有参与刺杀!”
“大公子,”狱卒在旁低声道,“这秦谊骨头硬,打了三天都不肯认,郭将军说再不认就剁了他的手。”
董琰看着秦谊干裂的嘴唇,又翻了翻卷宗——除了那封被曲解的信件,再无任何证据。他忽然想起西迁时,秦谊抱着流民的孩子过河,水没过腰也不肯松手。这样的人,怎会是谋逆者?
“把他带到我府中疗伤。”董琰对狱卒道,“卷宗我带走,亲自核验。”
他刚走出地牢,就撞见郭汜带着人来提人。“大公子这是要保逆党?”郭汜的刀鞘撞着甲胄,语气不善,“主公说了,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错杀?”董琰举起秦谊的卷宗,“仅凭一句‘多保重’定谋逆罪,传出去只会让天下人笑我西凉军无状。”他直视着郭汜,“父亲要的是清算逆贼,不是滥杀无辜。若郭将军不肯信,可随我去郿坞,当面请父亲定夺。”
郭汜被噎得说不出话。他知道董琰是董卓长子,又是这次刺杀的救主功臣,硬顶只会讨没趣,只得悻悻道:“既大公子担保,我便暂不处置。但若是查出错漏,我第一个参你!”
郿坞的暖阁里,董卓正看着李傕送来的“逆党名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近千人的名字。见董琰进来,他抬眼冷笑:“听说你把秦谊那小子保下来了?怎么,我儿要学那些腐儒,当什么‘仁厚君子’?”
董琰将秦谊的卷宗放在案上,指着那封家书:“父亲请看,这信里只有同乡问候,并无只言片语涉及谋逆。秦谊是处理流民户籍的文书,去年还因办事得力受您嘉奖,这样的人怎会参与刺杀?”他又呈上秦谊处理的流民名册,“这些是他经手的卷宗,救助过近千户流民,若杀了他,寒的是天下吏民的心。”
董卓翻看着名册,指尖划过秦谊的签名,忽然哼了一声:“你倒是查得仔细。可李肃是他同乡,难保他不知情。”
“知情与参与,罪不至死。”董琰单膝跪地,肩胛的伤口因动作牵动,疼得他额头冒汗,“此次清洗,已杀了太多人。李肃、陈卫等主谋伏法即可,像秦谊这样被牵连的无辜者,若能赦免,更显父亲仁德,让关东诸侯无话可说。”
董卓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戏谑:“你这么卖力保他,莫不是看上他那婆娘了?”他见董琰错愕抬头,又道,“我听说秦谊的夫人杜氏,虽是小吏之妻,却有几分姿色。”
董琰的脸霎时涨红:“父亲明鉴!儿子只是怜悯无辜,绝无他念!”
“行了,别装了。”董卓挥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秦谊我可以放,贬为庶民,逐出长安即可。至于那些被牵连的小吏,也按你说的,重新核验,确系无辜者便放了。”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董琰身上,“但那杜氏,既是逆属家眷,按律当没入官中。你夫人多年来只给你生了个女儿,我便把她赏你做侧室——这样既全了你的仁心,又能早日让某抱孙子,两全其美。”
董琰僵在原地。他没想到父亲会如此曲解,想拒绝,却看见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那是警告,是提醒他不可违逆。在这场清洗的狂潮中,任何拒绝都可能被视作“通逆”的证据,别说保秦谊,恐怕连他自己都会被卷入血涡。
“……谢父亲。”董琰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三月十九,秦谊被逐出长安。离城时,他拖着伤腿跪在董琰府前,磕了三个响头:“中郎活命之恩,秦谊此生难报!若有来日,必效犬马!”
董琰站在门内,看着他抱着简单的行囊远去,忽然叹了口气。他保住了秦谊的命,却终究没能护住他的前程。
同日,杜氏被送到了董琰府中。她穿着一身素衣,怀里抱着孩子,见了董琰,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深深的屈辱。“大公子不必如此,”她的声音发颤,却挺直了脊背,“民妇愿带着孩子去乡下,自食其力,不劳大公子费心。”
董琰看着她腕间被铁链勒出的红痕,低声道:“长安城外不太平,你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寸步难行。府里有西跨院,你暂且住下,待风声过了,我便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会碰你,你仍是自由身。”
杜氏愣住了,抱着孩子的手微微松动。
窗外的长安城,血腥气渐渐淡了。被赦免的小吏们陆续回家,却个个面带惊色,不敢多言;朱雀大街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干净,却在青石板的缝隙里留下暗红的印记;西凉铁骑的巡逻仍在继续,只是刀上的血腥味淡了些。
董卓在郿坞宴饮时,特意对李傕、郭汜笑道:“伯瑜长大了,知道护着人了。那杜氏虽是小吏之妻,却也温顺,正好给他收收性子。”
众人纷纷附和,只有董琰知道,这场“赏赐”背后是何等沉重的无奈。他保住了秦谊,救下了无辜的妇孺,却终究成了父亲权力游戏里的一枚棋子。
三月的晚风掠过府邸,西跨院传来杜氏教孩子读书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董琰站在廊下,望着长安的夜空,忽然想起弟弟董牧的密信:“乱世之中,能护一人,便是守住一分人心。”
或许,这就够了。哪怕手段荒唐,哪怕身不由己,至少那些不该流的血,终究是止住了。而这乱世的长夜,或许就从这一点点微光里,慢慢透出了黎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