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春,长安的风带着渭水的寒意,卷过司徒府的青瓦。王允坐在密室的案前,指尖抚过一卷《春秋》,目光却落在窗外——郿坞方向的炊烟又升起了,那是董卓的“万岁坞”在蒸煮着四方搜刮来的珍馐,而长安城内,百姓却在啃着掺沙的糠饼。
“大人,李肃来了。”侍从来报,声音压得像檐角的冰棱。
王允抬眼,案上的烛火晃了晃,映出他鬓边新增的白发。“请他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李肃身着绣衣,这是董卓特赐的情报官服饰。腰悬双鱼符,此为调令情报网的信物。脸上带着惯有的恭顺,眼神却像藏在暗处的鹰。他是董卓最信任的情报头子,掌管着遍布关中和关东的密探,小到百官家眷的闲谈,大到诸侯的兵力调动,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可此刻,他踏入密室的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李校尉请坐。”王允示意侍从奉上热茶,茶盏是粗陶的,与他司徒的身份极不相称——这是他刻意为之,为的是让李肃放下戒心。
李肃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冰凉的陶壁,忽然笑道:“大人近来总召属下议事,不怕董相国起疑?”
“疑?”王允抚须轻笑,“某与相国同辅朝政,议的是民生吏治,有何可疑?倒是李校尉,前日送来的关东密报,说袁绍与公孙瓒在界桥开战,这消息来得比流星还快,真是辛苦你了。”
李肃的眼神闪了闪。他掌管情报网,本该是董卓最倚重的臂膀,可自迁都长安后,董卓对他的猜忌日深——上个月,他举荐的一名密探因“办事不力”被董卓腰斩,连带着他也被斥责“识人不明”,罚俸三月。那点俸禄他不在乎,可那份猜忌像针一样扎心。
“份内之事,不敢称辛苦。”李肃低头啜茶,掩饰着眼底的不快。
王允看在眼里,话锋忽然一转:“只是……相国近来在郿坞大兴土木,储粮三十年,听说还造了数千口棺椁,说‘若大事不成,便在此终老’,这话传出去,怕是让关东诸侯笑话。”
李肃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这话是董卓在坞堡宴饮时说的,当时只有近臣在场,王允竟能知道,显然是他的情报网里,有人向司徒府递了消息——这正是他的软肋,也是他必须来见王允的原因。
“大人说笑了,相国不过是随口一提。”李肃的声音有些干涩。
“随口一提?”王允猛地放下茶盏,密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李校尉,你我都清楚,董相国的猜忌已到了什么地步!伍孚行刺后,他连亲生儿子董琰都提防三分,你这掌管情报的‘绣衣使’,难道真以为能高枕无忧?”
李肃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昨日去郿坞汇报,董卓颈间的伤疤又在发炎,听着他嘶吼着要“查遍长安所有绣衣使”,当时后背的冷汗浸湿了三层衣袍。
“大人到底想说什么?”李肃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在怕窗外的风听去。
王允起身,走到李肃面前,目光如炬:“我想说,董卓倒行逆施,焚洛阳、迁百姓、弑少帝,天下人皆欲诛之!你李肃是陇西名士,本是想匡扶社稷,可如今呢?你成了他监视天下的爪牙,他日若董卓败亡,你觉得关东诸侯会放过你吗?”
李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他不像李傕、郭汜是西凉旧部,也不像吕布是董卓义子,他是靠着情报网立足的,一旦董卓倒台,他就是第一个被清算的“鹰犬”。
“那……那某该如何?”李肃的声音带着颤抖,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
王允见他松口,放缓了语气:“董卓残暴,已失天道人心。你若能助某除贼,便是再造汉室的功臣。到那时,你的情报网可用来安抚关东,吕布的铁骑能镇守关中,某保你位列九卿,况且扶社稷将倾而青史留名,岂不比做董卓的爪牙强?”
李肃沉默了。他想起那些被董卓处死的密探,想起董琰在尚书台看他时那复杂的眼神,想起长安世家、群臣和百姓背地里都骂他“董贼的狗”……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翻腾,像渭水的浪。
“大人可知,董卓的防卫有多严密?”李肃忽然问,语气里带着决绝,“他每次从郿坞入朝,前后十里皆清道,侍卫甲士环伺,连饮食都要经三重验毒。想杀他,比登天还难。”
“所以才需要你。”王允递给他一卷竹简,“这是你情报网里关于董卓行踪的记录,某已标注出他每月初三、十六必到未央宫处理政务,且这两日他会让吕布守宫门,自己带贴身侍卫入殿——这是唯一能接近他的机会。”
李肃看着竹简上的批注,笔迹正是他麾下密探的风格,心头又是一震——王允不仅知道他的情报,还能精准分析,这份手段让他既敬畏又胆寒。
“吕布……”李肃犹豫道,“他是董卓的义子,未必肯反。”
“吕布贪利,且与董卓有隙。”王允冷笑,“前日他私通董卓的侍女,正惶惶不可终日,只需稍加劝说,必能为我所用。而你,只需在那两日调整情报网的布防,让负责未央宫内外警戒的密探‘暂时失察’,给我们创造机会。”
李肃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双鱼符上反复摩挲。那符是董卓所赐,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可此刻却像块烙铁。他忽然将竹简卷起来,藏进袖中:“初三太早,十六日。某会让未央宫西侧的密探‘突发急病’,宫门侍卫的换班时间也会‘延误’一刻钟。”
“好。”王允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掌心都沁出了汗,“事成之后,某必奏请天子,封你为安汉将军,食邑三千户。”
李肃没说话,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大人,若事败……”
“没有事败的可能。”王允的声音斩钉截铁,“因为这是天意。”
李肃走后,王允独自坐在密室里,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窗外的风还在刮,带着远处郿坞的喧嚣,可他知道,那喧嚣即将被一场惊雷打断。他从袖中摸出一枚匕首,那是伍孚行刺时用的同款短刀,刀刃上的寒光,映着他眼中的决绝。
十六日,未央宫。这个日子像一颗种子,在他和李肃的心里埋下,只待时机一到,便会破土而出,长成刺向董卓心脏的利刃。
而此刻的郿坞,董卓正对着铜镜查看颈间的伤疤,李儒在旁汇报着长安的动静:“主公,王允近来与李肃往来频繁,要不要……”
“不必。”董卓摸着伤疤冷笑,“李肃是某的人,他监视王允还差不多。倒是吕布,昨日又来要官,这小子越来越贪心了。”
铜镜里,他的影子狰狞而傲慢,完全没察觉,自己最信任的情报网里,已悄然织起一张致命的网。
初平三年的春风掠过长安,吹绿了渭水两岸的草,也吹来了一场暗流涌动的风暴。王允的密室里,烛火仍在跳动,像一颗等待引爆的火星,而李肃带着那卷竹简走出司徒府,绣衣下的手,紧紧攥着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双鱼符。刺杀的计划,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