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九月初,南宫太极殿的梁柱间仿佛结了层冰。朝会的钟声刚落,何太后扶着少帝的手还未松开,文官队列里就响起一声压抑的咳嗽——那是袁隗的信号。
“陛下,臣有本奏。”太仆袁基出列,捧着的竹简在袖中微微发颤,“近日京畿流言四起,称‘董将军欲废少帝,另立陈留王’,此等谣言惑乱人心,臣请陛下彻查,以正视听!”
这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得殿内一片死寂。废立之事,是汉室最敏感的禁忌,袁基敢当众提出,显然是袁家蓄谋已久的发难。
董卓立于百官之首,紫袍下的手猛地攥紧。他 确实有过废立的念头,却没想到被袁家捅到台面上。“袁太仆这话,有何凭据?”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西凉军特有的凛冽,“是听见某说过,还是抓到某的人散布谣言了?”
“谣言虽无实据,却非空穴来风。”袁绍出列,青袍下摆扫过地砖,发出细碎的声响,“董将军近日频繁出入陈留王宫中,赏赐不断;反观少帝,却被将军的人‘护持’在嘉德殿,连见太后都需通报——这般厚此薄彼,难免引人遐想。”
“放肆!”董卓还未开口,他安插在尚书台的郎官李肃已厉声反驳,“陈留王聪慧,近日常向董公请教经史,何来‘频繁出入’?少帝年幼,董公派亲卫护驾,是怕宫中有变,此乃忠君之举,袁校尉怎能曲解?”
李肃是董卓的心腹,近日刚被提拔为尚书郎,专司传达诏令,此刻跳出来,正是董卓布下的棋子。
“一个边地武夫,也配谈经史?”袁隗冷笑,终于亲自出马,“李郎官怕是忘了,董将军昔年在陇西,连《孝经》都认不全吧?”这话既辱董卓,又贬李肃,将“士族”与“边将”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
“袁太傅饱读诗书,可知‘安邦需靠剑,而非笔’?”董卓麾下的中郎将牛辅出列,此人是董卓的女婿,性子粗悍,按着刀柄道,“若不是董公带西凉军入洛,太傅此刻怕是已被宦官剁成肉泥,哪有闲心在此掉书袋?”
“你!”袁隗气得胡须发抖,身后的几位世家官员立刻出声附和:
“武夫狂言!”
“朝堂之上,岂容你这等粗人撒野?”
“董将军若真忠君,为何霸占武库,私调京畿兵马?”
双方你来我往,言辞越来越烈。文官们引经据典,从“春秋大义”骂到“霍光之祸”,句句不离“权臣误国”;董卓安插的武将与郎官则针锋相对,或揭士族“见死不救”的老底,或扬西凉军“护驾有功”的威势,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方脸上。
少帝刘辩缩在龙椅上,吓得快要哭出来。何太后坐在帘后,指尖掐进掌心——她与董卓的联盟,本就是权宜之计:董卓需要她“太后”的名分压阵,她需要董卓的兵权制衡袁家。可此刻看着殿内剑拔弩张的架势,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坐在火山口上。
“都住口!”何太后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威严,“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殿内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投向帘后。
何太后缓缓道:“董将军护驾有功,哀家与陛下都记在心里。近日宫禁森严,也是为了陛下安全,袁太傅、袁校尉不必过虑。”她先肯定董卓,稳住他,随即话锋一转,“至于废立流言,纯属无稽之谈,哀家命司隶校尉彻查,谁敢再乱传,以诽谤君上论处!”
这番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是给了董卓台阶——既承认他“护驾有功”,又用“彻查流言”堵住袁家的嘴。
袁隗脸色铁青。他本想借流言逼董卓自乱阵脚,没想到何太后竟公开维护他。“太后圣明。”他躬身领旨,却狠狠剜了李肃一眼——这个靠董卓上位的郎官,刚才竟在朝堂上与自己顶嘴,简直是奇耻大辱。
董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早料到何太后会站队——她若不帮自己,袁家下一步就会拿“何进旧党”的罪名清算她。“太后明鉴。”他拱手道,“臣今日也有一事启奏:河南尹周喁(袁家亲信)治下不严,近日有流民在洛阳城外饿死,臣请陛下将其罢免,改任我的次子董牧为河南尹。”
这是赤裸裸的夺权!河南尹掌管京畿民政,是士族把控的重要职位,董卓要换上自己的人,等于在袁家心窝里插刀。
“不可!”袁绍几乎是吼出来的,“董牧是边地军将,何曾治过民政?周喁乃世家名士,牧民有方,董将军岂能因私怨罢黜贤臣?”
“贤臣?”董卓冷笑,看向自己安插在御史台的郗虑,“郗御史,你来说说,昨日是不是有流民在河南尹衙门外跪哭,被周喁的人乱棍赶走?”
郗虑出列,躬身道:“确有此事。臣已查实,周喁本月克扣流民粮饷三千石,中饱私囊。”他呈上一卷账册,“这是证据。”
袁基脸色大变——周喁克扣粮饷是真,却没想到被董卓抓住把柄。“郗御史!你……你这是污蔑!”
“是不是污蔑,查抄周府便知。”董卓寸步不让,眼神扫过帘后,“太后,河南尹关乎京畿安稳,若用错人,恐生民变,危及陛下安危。”
这话又戳中了何太后的软肋。她最怕“民变”“危及陛下”,那会给袁家废后的借口。“董将军所言有理。”她闭了闭眼,声音带着疲惫,“周喁暂行解职,由董牧接任河南尹,此事……就这么定了。”
“太后!”袁隗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没想到何太后竟会同意董卓换掉周喁,这等于眼睁睁看着袁家在京畿的根基被挖掉。
董卓却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对身后的李儒使了个眼色。李儒出列,展开一卷诏书:“陛下,董将军还有奏请——近日发现宫中文库失窃,丢失《春秋》《尚书》等典籍数卷,臣请命彻查宫中宦官余党,及与宦官往来密切者。”
这话更狠!谁与宦官往来密切?何太后的母亲舞阳君、弟弟何苗,都曾收受宦官贿赂,袁家也有不少人私下与张让有过书信往来。董卓要查“宦官余党”,分明是想借机清洗异己。
袁绍按捺不住,往前一步:“董卓!你接连发难,到底想做什么?查流民、换官员、搜宫禁,你眼里还有陛下与太后吗?”
“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汉室!”董卓猛地按住腰间的斩马剑,剑鞘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倒是袁校尉,昨日为何私会丁原旧部?莫非想勾结并州军余党,图谋不轨?”
这话如惊雷炸响。袁绍私会丁原旧部是真,却没想到被董卓的人盯上。他脸色瞬间煞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殿内的气氛凝固到极点。武将们手按刀柄,文官们色变流汗,连空气都仿佛要燃起来。何太后坐在帘后,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她知道,这场面和心不和的联盟,迟早会烧到自己身上。
“够了!”少帝突然哭出声,“你们都别吵了……朕……朕头疼……”
何太后借机起身:“陛下不适,今日朝会暂退。董将军,搜宫之事暂缓;袁太傅,流言之事也不必再提。都散了吧。”
说罢,她扶着少帝匆匆离席,留下满殿对峙的官员。董卓看着袁家叔侄铁青的脸,忽然笑了,笑声粗砺如砂纸:“袁太傅,袁校尉,慢走。某还要去河南尹衙署,看看刘艾的新官印,合不合手。”
袁绍猛地转身,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却被袁隗死死拉住。“我们走!”袁隗的声音嘶哑,拉着袁绍踉跄着出了殿门。
董卓望着他们的背影,对李肃道:“传令下去,加强对袁府的监视。另外,让刘艾连夜抄了周喁的家,不管查出什么,都往‘勾结宦官’上靠。”
李肃领命而去。董牧走到董卓身边,低声劝道:“父亲,今日逼得太急,怕是会逼反袁家。”
“反?”董卓冷笑,摸着虬髯,“他们敢吗?某倒要看看,这些酸儒的笔杆子,硬得过某的刀枪吗?”
说罢,董卓看向董牧,皱起眉头。这个本被自己寄予厚望的次子。董卓一直觉得董琰过于软弱,董牧经自己多年培养,果敢勇毅,去了颖川游学而归,也像他哥有了腐儒的样子。自从自己进驻洛阳,他就多次劝说自己约束西凉部众,妇人之仁是不足以支撑起董家崛起大机遇的。
见董牧张嘴还想再劝,董卓不耐烦地厉声呵止:“够了,不是跟你哥一样读了圣贤书吗,岂不知:六亲相见,皆有礼让;父子之道,自然顺从。”牧只得作罢……
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朱红的廊柱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太极殿内,散落的竹简与未收的账册狼藉一地,像一场未散场的厮杀。谁都知道,这只是开始——当士族的礼法遇上边将的刀枪,当表面的联盟藏着致命的算计,洛阳城的每一寸空气,都已灌满了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