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七月，并州通往洛阳的官道上，烟尘滚滚。丁原勒住胯下黑马，望着远处邙山的轮廓，手里的令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是大将军何进半月前发出的檄文，征召各地兵马入京，共诛宦官。
“义父，前面就是孟津渡口了。”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吕布提着方天画戟，红袍在队列中格外扎眼。他身后跟着的，是丁原从并州带来的三千锐士，多是雁门、西河的边地健儿，铠甲上还沾着草原的沙尘。
丁原点点头，眉头却锁得更紧。三日前在途中接到急报：何进被宦官诱杀，洛阳已乱。这封迟来的消息像块巨石压在他心头——来时的“诛宦”成了空话，此刻入洛，更像闯入一场不知输赢的赌局。
“奉先，让弟兄们在孟津歇脚，派人先去洛阳打探动静。”丁原沉声道。他是并州刺史，靠镇压黑山军起家，深知乱世之中，盲动等于自寻死路。这三千并州兵是他的根本，不能轻易折损。
七月二十六黄昏，探马回报：“洛阳城被西凉军占了！董卓带三万兵马护着少帝，已入南宫，何进旧部尽归其麾下！”
丁原猛地站起身，案上的酒盏翻倒。三万？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董卓在河东的兵马不过万余，怎么突然冒出三万？“探清楚了？是董卓的嫡系西凉军，还是收编的杂兵？”
“都是带甲的锐士，旗号有‘陇西营’‘金城营’，还有不少羌胡健儿，看着像是嫡系。”探马的声音发颤，“董军在城北扎营，连营二十里，把洛阳围了半圈。”
吕布在旁按捺不住，戟尖往地上一顿：“董卓匹夫！敢擅占洛阳！义父，某带五百骑杀进去，夺了他的营寨！”
“胡闹！”丁原喝止他，“三千对三万，怎么打？”他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洛阳城北的“河阳津”，“咱们先在这扎营，离洛阳三十里，既不算示弱，也留着退路。”他心里清楚，董卓骤然扩军，必是收编了何进、何苗的旧部，此刻锐气正盛，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七月二十七清晨，丁原的营寨刚在河阳津扎稳，董卓的使者就到了。来的是个文士，自称李肃，皮笑肉不笑地捧着董卓的手书：“董公说，丁使君远道而来，辛苦了。如今洛阳已定，少帝安在，使君可率部并入西园军，董公保你官升执金吾。”
“执金吾？”吕布在帐外听见，气得戟尖都在抖，“他董卓算什么东西！也配收编咱们并州军？”
丁原接过手书，看都没看就扔在案上。执金吾虽掌管京畿禁军，却是个虚职，明着是提拔，实则是要缴他的兵权。“回去告诉董公，”丁原语气平淡，“我奉的是大将军令，如今大将军虽薨，职责未了。等诛尽宦官，再论其他。”
李肃眯起眼，扫过帐外杀气腾腾的吕布，又看了看丁原紧绷的下颌，笑道：“使君既如此说，董公也不强求。只是洛阳城外不便屯太多兵马，还请使君约束部众，莫要生事。”
这话里的威胁再明显不过。丁原看着李肃离去的背影，对吕布道：“董卓这是在警告咱们。传令下去，营寨加高三尺，弓弩手分班值守，没有我的令，谁也不许出营。”
接下来的三日，河阳津成了火药桶。董卓的西凉军在北面十里扎营，每日晨起都要列阵示威——铁甲骑兵来回奔驰，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羌胡兵敲着羊皮鼓，吼声能传到丁原营里。而丁原的并州军则缩在营寨里，靠着弓弩防守，双方隔着一片开阔地对峙，谁也不敢先动手。
“义父，再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吕布闯进帐时，甲胄上还带着霜，“弟兄们的干粮快吃完了，从并州带来的箭矢也快用尽。董卓那边每日杀猪宰羊，故意往咱们营里飘香味，弟兄们都快忍不住了！”
丁原何尝不知。他派去洛阳城买粮的人全被挡了回来，董卓以“戒严”为名，断了他的补给。这是要困死他们。“洛阳城里的世家呢？袁绍、袁隗他们就眼睁睁看着董卓跋扈？”
“别提了！”吕布气道，“袁绍的人缩在城南，连营门都不敢出。听说董卓把西凉军来回调遣，一会儿从谷门进城，一会儿从宣阳门出来，故意让人觉得他有十万大军，吓得那些士族都闭了府门。”
丁原沉默了。他忽然想起出发前，从事张杨劝他：“洛阳士族眼高于顶，未必容得下咱们边将。”当时他还不信，如今才知，那些自诩“清流”的世家，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比谁都惜命。
“不能再等了。”丁原站起身，从箱底翻出一块玉佩——那是他早年镇压黑山军时，袁隗所赐，算是与袁家沾过些渊源。“奉先，你亲自去一趟袁府，把这块玉佩交给袁太傅，就说……丁原愿助袁氏共抗董卓，只求粮草支援。”
吕布愣住：“咱们跟袁家非亲非故，他们会帮咱们？”
“不帮也得帮。”丁原握紧玉佩，指节发白，“董卓若吞并了咱们，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们了。袁隗老奸巨猾，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七月三十，吕布乔装成商贩，混进洛阳城。丁原站在营寨的望楼上，望着洛阳方向的炊烟，心悬到了嗓子眼。营里的粮草只够支撑两日，若袁家不肯相助，他要么就得向董卓低头，要么就得带着残部退回并州——可董卓怎么可能放他全身而退？
“使君！快看！”亲卫忽然指向北方。董卓的营寨里起了异动，数千骑兵列成阵势，似乎要发动进攻。营里的并州兵顿时骚动起来，弓弩手纷纷搭箭，严阵以待。
丁原的手心沁出冷汗。他知道，这是董卓在施压，逼他做出选择。
就在这时，一队骑着快马的身影从洛阳方向奔来，离着老远就喊：“吕将军回来了！”
丁原的心猛地一跳。只见吕布翻身下马，押运十几车的麻袋，脸上带着喜色：“义父！袁太傅答应了！这是他送来的粮草，还说……今夜会派五千西园军从城南佯攻董卓大营，帮咱们解围！”
麻袋解开，里面是雪白的米和风干的肉。营里的士兵见了，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丁原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却又升起一丝疑虑：袁隗真会这么痛快？五千西园军，够不够牵制董卓？
入夜后，洛阳城南果然传来喊杀声。董卓的营寨里立刻乱了起来，不少兵马被调往南面迎敌。丁原站在望楼上，看着董卓的北营兵力减弱，对吕布道：“奉先，机会来了。带一千骑，去劫他的粮道！记住，速去速回，别贪功！”
吕布领命而去，红袍在夜色中一闪，消失在官道尽头。丁原望着他的背影，又看向洛阳城的方向，那里的火光忽明忽暗，像个深不可测的陷阱。
他忽然想起李肃临走时说的话：“洛阳这地方，边将进来容易，出去难。”
夜风掠过营寨的旗帜，带着一股寒意。丁原裹紧了披风，心里清楚，这场对峙只是开始。董卓的三万大军像一头饿狼，而他这三千并州兵，不过是块暂时能填饱狼肚子的骨头。袁家的支援，更像吊在眼前的肉，能不能吃到嘴里，还未可知。
远处，吕布的骑兵已与董卓的粮队交上了火，喊杀声隐隐传来。丁原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指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他知道，从踏入洛阳地界的那一刻起，他就没了退路，只能在这场乱世的棋局里，硬着头皮走下去。
河阳津的夜，格外漫长。对岸董卓军的灯火与洛阳城的火光遥相呼应，映照着丁原疲惫却倔强的脸——他这个并州来的孤旅，终究还是被卷进了洛阳的血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