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三年冬,洛阳的雪下得绵密。曹操坐在议郎官署的案前,手里捏着份刚拟好的奏疏,笔尖悬在“请诛宦官”四个字上,迟迟落不下去。案角压着封家书,是卞氏写的,字迹娟秀却有力:“昂儿已能背《孝经》,昨日学骑,摔破了膝盖,却哭着说‘要像阿父一样勇敢’。”
窗外传来西园军操练的呐喊,混着远处酒肆的猜拳声,像根钝针扎着他的太阳穴——这已经是他本月第三次想递这样的奏疏,前两次都被袁绍按住了。
“孟德,又在写那要命的东西?”许攸摇着羽扇进来,靴底带进来的雪化在青砖上,洇出片湿痕,“本初让我来喊你,说鲍信从泰山来了,在醉仙楼设了宴。”
曹操把奏疏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苗舔舐着竹简,噼啪作响,像极了他心里那股没处发的火气。他摸了摸案角的家书,卞氏的话在耳边回响:“阿瞒,外头再难,家里有我。昂儿等着看你立大功呢。”
“知道了。”他抓起案上的短刀,刀鞘是去年讨黄巾时夏侯惇送的,上面还留着道箭痕。
熹平三年,曹操举孝廉入洛阳时,才二十岁。那时卞氏刚入曹家,还是个眉眼青涩的歌伎,却总在他晚归时留着一盏灯。按父亲的意思,该先在郎官署混个脸熟,再托关系谋个肥缺。可他偏选了洛阳北部尉——一个管北城治安的小官,官舍简陋得连炭盆都生不起。
“阿瞒,你图啥?”夏侯惇背着包袱来找他,这位堂兄比他大两岁,性子烈得像谯县夏天的雷,“叔父在大司农任上,给你谋个侍御史不难,何苦来这冰天雪地里喝风?”
曹操正在往门柱上挂五色棒,闻言笑了:“元让,你不懂。这洛阳城看着光鲜,暗地里藏着多少龌龊?我挂这棒,就是要让那些权贵知道,不是谁都能在北城撒野。”
那晚他回官舍,见卞氏竟从谯县赶来,裹着件旧棉袄,手里提着个食盒:“听元让说你这儿冷,给你带了些炭火,还有昂儿刚出生时穿的小袄,拆了重做了个暖袖。”她说话时呵着白气,眼里却亮晶晶的。
后来夏侯渊也来了,这堂弟比曹操小五岁,心思活络,帮他打探消息:“哥,听说蹇硕的叔父常夜里带刀闯民宅,没人敢管。”
曹操握着五色棒的手紧了紧。三日后,那蹇叔果然又来了,醉醺醺地要闯绸缎铺。曹操没废话,挥棒就打,三十大板下去,那老家伙趴在雪地里哼哼,再也不敢张狂。这事传开,洛阳士族暗地里骂他“宦官养子的野种,不懂规矩”,却也有人赞他“有刚气”——其中就有袁绍。
那时袁绍刚从濮阳令任上回来,穿着绣着金线的朝服,在太学门口拦住他:“孟德,你那三十棒,打得痛快!”他身后跟着审配、逢纪,都是些世家子弟,看曹操的眼神里带着点猎奇,像看个会耍把戏的猴子。
曹操攥着手里的五色棒,没接话。他想起卞氏缝的暖袖,想起襁褓里的昂儿,忽然觉得这些人的目光,还不如北城的寒风实在。第二月,他又斩了两个偷盗官粮的宦官家奴。
年末考评,他被评为“酷虐”,贬去顿丘当县令。离京那天,夏侯惇、夏侯渊扛着行李送他到洛水边,卞氏抱着刚满周岁的昂儿,红着眼圈却没哭:“阿瞒,到了顿丘,好好做事,我带昂儿等你回来。”船开时,他看见袁绍站在码头的酒楼上,隔着水雾朝他举杯,那姿态,像在施舍一场恩典。
顿丘的日子比洛阳实在。曹操在这里修水利、减赋税,把夏侯惇、夏侯渊练的乡勇编进县尉的队伍,教他们列阵、劈砍。夏侯渊脑子活,学会了用信号箭传递消息;夏侯惇勇猛,练的刀法令盗贼闻风丧胆。
卞氏在这里生下了曹操的第二个儿子,取名曹丕,那时她正抱着昂儿在城楼上看曹操练兵,小家伙生下来就睁着眼,不哭不闹,像极了曹操小时候。
“哥,你看这阵如何?”夏侯惇指着操练的队伍,三百人分成十队,每队三十,进退有序。
曹操点头:“还差些。”他想起在洛阳北部尉时,曾见过西域商队的护卫,厉害的紧。
正说着,曹嵩派人送来封信,说袁绍已任虎贲中郎将,在京中声望日隆。曹操把信烧了,对夏侯渊道:“去,买坛好酒,今晚不醉不归。”
酒到酣处,夏侯惇拍着桌子骂:“那袁绍算个啥?不就是靠祖上荫庇?真要论打仗,他未必是哥的对手!”
曹操没接话,只是喝酒。他知道,这话不对。袁绍振臂一呼,能招来关中士族的私兵;他曹操在顿丘练得再好,也只是个县令,调一兵一卒都得请示郡府。卞氏端来醒酒汤,轻声道:“阿瞒,别跟自己置气。昂儿说长大了要跟你学打仗,你得给他做个样子。”
光和七年,黄巾起。朝廷拜皇甫嵩为左中郎将,朱儁为右中郎将,讨颍川黄巾。曹操被征为骑都尉,率部参战——这机会,还是袁绍在何进面前提了句“曹操在顿丘练过兵”才得来的。
出兵那天,夏侯惇、夏侯渊带着三百乡勇来投,曹仁、曹洪也来了,两个半大的小子,背着比人还高的长枪。卞氏抱着曹丕,牵着昂儿,站在城门口送他:“阿瞒,活着回来。”昂儿扯着他的衣角:“阿父,我给你留了块最好的胡饼!”
曹操看着他们,忽然想起洛水边的誓言。他拔出短刀,在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手臂上各划了道小口:“今日起,你们是我曹操的亲卫,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颍川的仗打得狠。波才的黄巾贼众五万,围着皇甫嵩的长社营寨,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曹操带着他的三百人,夜里摸到贼营后,夏侯渊射信号箭指明粮草堆,夏侯惇率队纵火,曹仁、曹洪各带一队在外围袭扰,硬是烧了波才的粮仓。
“孟德这招漂亮!”皇甫嵩拍着他的肩,笑得胡子都翘起来,“比袁绍那小子只会催粮强多了!”
曹操心里却没多痛快。他看见袁绍骑着高头大马,在远处的山坡上观战,身边跟着审配、逢纪,指指点点,像在看一场热闹。战后论功,袁绍凭着“居中调度”得了个“封都亭侯”,他曹操斩将数级,只得了个“增邑三百户”。
夏侯惇气不过,要去找校尉理论,被曹操按住了。“元让,”他低声道,“这世道,就是这样。”那晚,他喝了很多酒,怀里揣着卞氏绣的平安符,第一次觉得,手里的刀再利,也劈不开这士族与寒门的鸿沟。
中平三年,曹操迁为议郎,回了洛阳。官署在南宫西侧,与黄门署相邻,偶尔能看见个穿黄门侍郎朝服的年轻人在廊下抄文书——后来才知道,那是董卓的长子董琰,字伯瑜。两人从未搭过话,只远远见过几面,知道是管西凉文书的。
卞氏带着昂儿、曹丕也来了,住在洛阳的旧宅里。每日他散衙回家,总能看见昂儿在院里练剑,小家伙才九岁,却学得有模有样,曹丕则坐在廊下看哥哥练剑,手里攥着个小木刀。
“阿父,今日学了‘突刺’!”昂儿扑过来,献宝似的比划,衣角沾着雪。
卞氏笑着擦掉他脸上的泥:“别闹你阿父,他在衙门累了一天。”她给曹操端来热汤,“今日收到元让的信,说谯县的兵又练强了些,让你在洛阳别受气。”
曹操喝着汤,心里暖烘烘的,可一想到袁绍,那点暖意就凉了半截。何进谋诛宦官,袁绍是主谋,拉着他一起商议。每次议事,袁绍坐在主位,说“当召外兵入京,逼太后杀宦官”,审配、逢纪连声附和,轮到曹操发言,他刚说“宦官势大,当徐徐图之,召外兵恐生祸乱”,就被许攸打断:“孟德懂什么?外兵入京,才能震慑宵小!”
他捏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就像这次北地羌乱,袁绍让鲍信率泰山兵驰援,却让逢纪随军参赞——明着是参赞,实则是监视,怕鲍信立了功,盖过袁家的风头。
醉仙楼的宴上,鲍信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曹操的肩:“孟德,还是你实在!不像某些人,嘴上说着‘同袍’,暗地里防着你跟防贼似的!”
袁绍在主位上闻言,淡淡道:“允诚(鲍信字)醉了。公则随军,不过是帮你打理粮草,省得你分心。”
曹操端起酒杯,对着袁绍举了举,一饮而尽。酒是西域的葡萄酿,甜得发腻,像极了袁绍那套“兄弟情深”的说辞。他想起卞氏的话:“阿瞒,你不是为袁家活的,是为昂儿、丕儿,为跟着你的兄弟活的。”
散席时,雪下得更大了。曹操没跟袁绍同行,独自一人往官署走。路过黄门署时,见白日里那个抄文书的年轻人还在廊下,手里的竹简上写着“西凉盐池岁利”。
“这位……是黄门侍郎?”曹操停下脚步,客气地拱手。
董琰抬头,忙起身回礼:“在下董琰,字伯瑜。议郎大人还没歇?”
曹操摇摇头,忽然问:“伯瑜兄觉得,这洛阳的雪,比西凉的如何?”
董琰愣了愣,笑道:“西凉的雪带沙,洛阳的雪带潮,各有各的冷。”
曹操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忽然笑了。这是个实在人,不像袁绍那帮人,话里总藏着钩子。他想起夏侯惇的勇猛,夏侯渊的机敏,曹仁的沉稳,曹洪的忠勇,想起卞氏灯下缝衣的身影,想起昂儿练剑的认真,曹丕攥木刀的憨态——这些人才是他的根,比袁家的虚名扎实多了。
回到家时,昂儿和曹丕都睡了。卞氏还在灯下做活,见他回来,忙起身:“饭在灶上温着,我去热。”
曹操按住她,从袖中摸出张纸:“不用。你看,我写了份谯县兵的名册,元让他们练的五千人,个个能打仗。”
卞氏凑过来看,轻声道:“阿瞒,不管你做啥,我都信你。”
曹操把她揽在怀里,窗外的雪还在下,可他觉得浑身都暖烘烘的。委屈吗?自然是有的。可比起委屈,更让他心头发热的,是家里的灯火,是兄弟们的刀,是孩子们期待的眼神。
他重新铺开竹简,这次没写“请诛宦官”,而是写下:“谯县兵五千,可备调遣。主将夏侯惇,副将夏侯渊,骑将曹仁、曹洪……”
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映着他年轻却已刻满坚毅的脸。中平三年的冬天,还很长,但他知道,只要握着刀,守着家,总有一天,他能让这京城的人知道,谯县来的曹操,不是谁的小弟,而是能劈开乱世的一把刀。而他身后,永远有一盏灯,等着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