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冬。
司隶,河东郡安邑县,太守府。
十月壬辰,巳时。
安邑城的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太守府前的幡旗上,发出“哗啦啦”的脆响。董卓跪在冻土上,额头抵着结了薄冰的青石板,谒者的嗓音被风吹得发飘,却字字砸在他耳中:“使匈奴中郎将董卓,迁河东太守,铜印青绶,即日视事——”
铜印被冻得冰凉,谒者捧着它的手缩在袖中,递过来时,董卓指尖一碰,竟像触到块冰。龟钮上的纹路凝着白霜,仿佛刚从洛阳的御案上摘下,还带着宫城的寒气。
从并州的草原到河东的冻土,这调任像场无声的流放。河东的盐池结了冰,黄河冻成条白练,离洛阳三百里的风雪里,藏着比草原更密的眼线——朝廷是想让他这头“凉州狼”在冰天雪地里收敛起爪牙。
“谢陛下隆恩!”董卓叩首,额头沾了层碎雪,与鬓角的冰碴混在一起。起身时,甲片蹭过冻土,发出“咔”的脆响,像是要裂开。谒者裹紧了裘衣,没再看他,转身踩着雪印离去,那背影在风雪里缩成个小点,透着洛阳来的倨傲。
董卓捏紧铜印,龟钮的棱角硌进掌心。在陇西,风雪天他能带着骑兵追三天三夜,砍翻叛羌的帐篷;在河东,却得对着个小吏的背影哈腰——这冰天雪地,冻得住黄河,冻不住心里的火。
未时,雪稍歇,袁滂到了。
这位司徒掾披着件貂裘,靴底沾着泥雪,身后两个仆役抬着黑漆木箱,箱子上落了层白,倒像两块冻住的墨。袁滂站在阶下,掸了掸衣上的雪,笑意温吞:“董府君,司徒公有札,怕雪大误事,特让我冒寒赶来。”
董卓引他进后堂,三枝炭盆烧得正旺,把寒气隔在门外。袁滂解开貂裘,露出里面的月白襕衫,打开第一只箱子——红绸裹着的竹简上,“袁”字墨印被暖气熏得微微发潮。
“司徒公说,河东盐池虽冻了,账却不能冻。”袁滂展开竹简,声音压得像炭盆里的火星,“岁出谷三万斛,官价二百钱;司徒收券百五十,余五十,返府君。”
董卓的指节叩在案几上,发出“笃笃”声,混着炭火爆裂的轻响。他懂这账——三万斛谷,明面上按官价入国库,袁隗只按一百五十钱收“券”,中间五十钱的差价,是给他的“暖炉钱”。
这交易说是暖炉钱,却比外面的雪还冷。袁隗要的是盐利的大头,给他留口热汤,却也把他的名字刻进了袁家的账本。
“诺。”董卓解下腰间佩刀,刀环上悬着的羊脂玉玦凝着寒气,玉上的虎纹张着嘴,隐着个“袁”字。他把刀推过去,“以此为押。”
袁滂拿起玉玦,凑到炭盆边烤了烤,笑道:“府君的刀,比炭火暖。”他把刀还回来,打开第二只箱子——五百万钱串子裹在棉絮里,钱范崭新,边缘的毛刺被冻得发硬,“西园的‘助军钱’,司徒公说,河东天寒,将士们的冬衣得添。”
董卓瞥了眼钱箱,棉絮下的钱串子泛着冷光。这是宦官们从百姓手里刮来的血钱,如今成了袁家拴住他的锁链。他哈了口气,白汽在眼前散开:“替我谢司徒公,冬衣……我记下了。”
十一月,北地降羌冻毙者数十。
董卓翻着护羌旧牒,竹简被炭火熏得发脆。上面记着各羌部的牲畜数,字迹被岁月浸得发暗,却比账册实在。他提笔在牒尾写:“以谷易马,一匹八斛——冻死的马不要。”
主簿田景捧着私簿,手指冻得发僵,在竹简上记账:
余一万斛,太守市羌马三千匹。”
马场在城外的背风处,积雪没到马膝。董卓站在高台上,看胡车儿点数马匹,呵出的白汽与马的鼻息混在一起。“挑一千五百匹最壮的,送洛阳袁府厩,裹厚毡,别冻着;一千匹留着,编‘河东义从’,给它们搭暖棚;剩下五百匹……”他往黄河方向瞥了眼,冰面反射着雪光,“连夜过冰,去扶风,换旧甲。”
胡车儿点头。他知道那“旧甲”是西园淘汰的五百副,堆在扶风仓库里快冻成废铁。但裹上棉絮,穿在西凉子弟身上,就是支见不得光的“郡兵”。
三更时,冰车碾过黄河,载着甲胄返回。董卓摸着甲片上的冰碴,忽然想起在陇西,他用羌人的皮袍换过汉人的铁器,那时的交易带着雪的凛冽,直来直去。到了河东,交易却藏在炭盆边、棉絮里、冰封的河面下,像条冻在冰里的蛇,看着僵,却能咬死人。
十二月,洛阳的密信裹在油布里,送到时还带着雪。
信封上的“隗”字印洇了水,董卓凑近炭盆拆开,袁隗的字瘦硬如冰:“羌若渡冰入左冯翊,卿当如何?”
他盯着字看了半晌。左冯翊的河也冻了,羌人真要杀过来,朝廷只会催他出兵。袁隗问的不是能不能打,是会不会要价。
董卓蘸了融化的雪水,在纸上写八个字:“羌至则战,战后需赏。”
墨迹在冷空气中干得快,像结了层冰。几日后,段煨从洛阳带回消息:“司徒公烧了信,对袁术公子说:‘董卓可用,亦可弃,别让他沾西园的边。’”
董卓听完,抓起炭盆里的烙铁,往地上一按,“滋”的一声冒起白烟。可用可弃?他本就没打算当谁的炭火。他让段煨备了份礼——一斛夜光璧,裹在羊皮里,送给中常侍张让。
“告诉张常侍,”董卓的声音裹着炭火气,“河东的盐,化了冰,有他一份。”
腊月,上计吏要踏雪赴洛了。
田景捧着公簿,手冻得握不住笔。上面写着:“岁出谷三万斛,输武库;岁入钱二百五十万,供郡用。”
这账冻得严实。三万斛谷对得上官价,二百五十万钱够买炭买棉,绝口不提那一百万“返”钱,更没提冰封河面下的甲胄交易。
“尚书台会查吗?”田景的声音发颤。
董卓正用烙铁烤着佩刀,玉玦在火边泛着油光。“他们忙着分西园的炭,没空查。”他把刀擦干净,“让上计吏多带些盐池的白盐,给尚书们腌肉。”
果然,消息传回:尚书照准,无人问价。
安邑的官场上,人人都缩在炭盆边,对冰下的交易装聋作哑。没人问盐池冻了多少斤盐,没人问羌马在暖棚里啃多少料,没人问那五百万钱买了多少炭——大雪盖住了脚印,也盖住了肮脏。
夜渐深,董卓登上安邑城头。
黄河冻成条白练,月光洒在冰上,亮得像悬着的刀。他扶着结了冰的垛口,风灌进官袍,带着冰碴子刮脸。
手指抚过刀柄,玉玦贴着掌心,冰得像块铁。这玉玦是袁家的,刀是他自己的。袁隗想用玉玦套住他,他却想借着这层冰,把刀磨得更利。
他想起在陇西,风雪天杀人靠刀快;在河东,杀人却靠账本、密信、玉玦——这些比冰还冷,比雪还密,不见血,却能让人数着炭块等死。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下,三更了。董卓望着洛阳的方向,那里的灯火被雪雾罩着,像群怕冷的鬼火,藏着数不清的交易和算计。他想起袁滂临走时说的:“府君,明年若有大变,司徒公会荐你去平黄巾。”
黄巾?董卓嗤笑一声,白汽从齿间喷出。一群戴黄巾的农夫,能掀翻这冻土?真正的冰,在洛阳,在这玉玦与刀之间,在他和袁隗、张让们的交易里。
他不知道,袁隗的话会成真。更不知道,明年黄巾起时,他会凭着这把刀、这层关系,拿到“东中郎将”的印信,持节代卢植——那将是他踩着冰碴,踏入中原战场的第一步。
城头的风更烈了,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董卓紧了紧腰间的刀,转身往城下走。靴底踏在冻雪上,发出“咯吱”的响,像在嚼碎后汉的骨头。
光和六年的冬夜,铜印的龟纹凝着御案的冰,玉玦的虎口咬着“袁”字,羌马在暖棚里喷着白汽,旧甲在冰下泛着冷光。这些冻在一起的东西,早已拧成根冰绳,勒住了后汉的喉咙。
而他董卓,就是那个攥着绳头的人。既被这绳冰冻着,也在用力勒紧。
刀悬腰间,玉玦寒彻。安邑的雪,落得能听见黄河在冰下闷吼,像在哭一个王朝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