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的头七还没过。
村里那条被牛车压出两道深沟的黄土路,就开进来一辆黑色的轿车。
车身擦得锃亮,在太阳底下反着光,跟这个穷得叮当响的村子格格不入。
村口纳鞋底的婆娘们都停了手里的活,伸长脖子看。
车门开了,先下来一只锃亮的黑皮鞋,小心地踩在全是尘土的地面上,好像怕沾了脏东西。
接着,一个男人从车里钻了出来。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
他不像村里人,也不像镇上干部,看着像画报里走出来的人。
男人关上车门,环顾了一圈,脸上挂着笑,走到那群婆娘跟前。
“大娘们,问个路。林砚同志家,是哪一户?”
婆娘们你看我,我看你,赵春花也在里面,她眼珠子一转,开了口。
“你找林砚干啥?他可是个”
“我是王富贵村长的远房外甥。”男人笑着打断她的话,“听说富贵叔出事了,家里远,消息传得慢,我这才赶过来看看。又听说,是林砚同志第一个发现的,我来是想当面感谢他。”
这话一说,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原来是村长的亲戚。
赵春花指了指村东头那座破落的院子。
“就那,墙塌了半边的就是。”
男人道了声谢,迈开步子,朝着林砚家走去。
林砚正在院子里,拿草绳和泥巴修补前些天被王大强他们踹坏的木门。
他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在太阳底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男人走到院门口,没进来,隔着半塌的篱笆墙笑。
“是林砚同志吧?”
林砚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抄起旁边挂着的一条旧毛巾擦了把汗。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
“你是谁?”
“我姓白,叫白建军。是王富贵村长的远房外甥。”男人推了推眼镜,“听说,是你第一个发现了我富贵叔?”
林砚没答话,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眼神落在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上。
“村长都烧成黑炭了,你这亲戚才来?”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子糙劲儿。
白建军脸上的笑容不变。
“家里远,也是刚得了信儿。不管怎么说,你发现了遗体,也算帮了我们家大忙。我代表我舅妈,谢谢你。”
他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扁铁盒,弹开,从里面抽出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递过去。
“来,抽一根。大前门的,城里货。”
林砚瞅了一眼那根白净的香烟,没接。
他从自己裤兜里摸出烟叶和纸,卷了根粗糙的旱烟,叼在嘴里,然后才伸手指了指白建军手里的烟。
“这玩意儿金贵,能换俩鸡蛋呢。”
他把那根大前门从白建军手指间抽走,没点,直接塞进了自己裤兜里。
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拿东西。
白建军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
“林砚同志真是个爽快人。”
“爽快有屁用,能当饭吃?”林砚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燎得他眼睛眯了起来,“你光说谢谢,有啥用?晦气!就因为发现他,我这两天吃不下睡不着,我们家妞妞都吓病了。你这当外甥的,不得给点汤药费?”
他话说得又直又冲,像块茅坑里的石头。
白建军脸上的笑顿了顿,又很快挂了回来。
“应该的,应该的。”
他从兜里掏出皮夹子,抽出两张十块钱的大团结,递了过去。
“一点小意思,给孩子买点糖吃。也算是我替我那可怜的舅舅,给你去去晦气。”
林砚的眼睛亮了。
他一把将钱抓过来,放进嘴里沾了点口水,捻开数了数。
“二十?就这点?”他撇撇嘴,“行吧,蚊子再小也是肉。”
他把钱仔细叠好,塞进裤兜里,拍了拍。
白建军看着他这副贪财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林砚同志,我富贵叔他出事那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动静?”林砚挠了挠头,一脸的憨厚,“那天晚上打雷了,你没听说?那一声响,跟天塌了似的。除了这个,哪还有啥动静。”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可疑的人?这穷山沟里,除了穷鬼,哪有啥人。再说了,我一个大老粗,天黑了就搂着娃睡觉,谁管外面洪水滔天。”
白建军点点头,好像信了他的话一样。
“也是。我富贵叔就是命不好。叹了口气,“行了,林砚同志,你忙。我还要去我舅妈家看看,就先不打扰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林砚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身笔挺的西装消失在村道拐角。
脸上的憨厚贪婪一下子没了,只剩一片冰冷。
他回到屋里,妞妞正坐在小板凳上,用树枝在地上划拉。
“爸爸,那个人是谁呀?穿得好奇怪。”
“一个城里来的。”林砚摸了摸女儿的头,“妞妞,自己玩,爸爸出去一下。”
他没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出了村子,绕了个大圈,朝着南坡那片废弃的砖窑走去。
爆炸把窑洞口熏得漆黑,周围的草木也倒了一大片。
林砚没靠近窑洞,他沿着山坡的背面,走到了那口他藏箱子的枯井旁。
井口的伪装还在,荒草和浮土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点被动过的痕迹。
他悄悄松了口气。
他站起身,正准备离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井边的一块石头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扒开石头。
石头底下,静静地躺着一个烟头。
烟嘴上带着一圈金边。
是大前门。
烟头已经被踩灭了,烟丝还带着一点点潮气,像是刚扔下没多久。
林砚捏起那个烟头,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闻。
风从山坡上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他慢慢站直了身体,目光投向县城的方向。
那个姓白的笑面虎,不是刚来。
他早就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