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坡’下,聚了一小撮人,伸长了脖子往上看。
太阳刚冒出山头,坡上的草木还挂着露水,林砚的身影在晨雾里像一根黑色的桩子。
“啧,还真去了,不要命的玩意儿。”一个婆子吐了口瓜子皮。
“我看啊,撑死一个钟头,就得哭爹喊娘地滚下来。”
赵春花抱着胳膊,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笑。“哭爹喊娘?那坡上的五步蛇可不听你哭。我看啊,咱们等着给他收尸就行了。”
村长王富贵蹲在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那张愁苦的脸。他心里也后悔,这活儿给得太绝了,万一真出了人命,他没法跟上头交代。
可坡上的林砚,没像他们想的那样,抡起锄头就冲。
他把锄头和镰刀往地上一放,绕着坡脚走了小半圈。时不时蹲下来,抓一把土在手里捻一捻,又抬头看看山石的走向。
“他干啥呢?磨磨蹭蹭的,不像来干活的。”
“我看像是在相地,跟那风水先生似的。”
赵春花撇了撇嘴。“装神弄鬼。一个大头兵,懂个屁。”
林砚没理会山下的动静。他绕回原地,脱了上衣,随手扔在地上。然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纸包,一股刺鼻的味道散开。是硫磺粉,他在来之前,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儿赊的,说是要给家里的鸡窝消毒。
他把硫磺粉倒在几块破布上,又从路边扯了几把气味冲人的艾草,揉碎了混在一起,点燃,让那股混杂着硫磺和草药味的浓烟顺着山风往坡上飘。
做完这一切,他才抄起那把生锈的镰刀。
他没从底下往上割,而是找了个稍微平缓的侧面,三两步攀了上去,站到了半坡腰。
“他疯了!那上面最陡!”山下有人惊呼。
林砚站稳脚跟,深吸一口气,手里的镰刀动了。
那镰刀在他手里,不像农具,像一把长了眼睛的刀。他不弯腰,腰杆挺得笔直,只用手腕和腰腹的力量。
“唰!唰!唰!”
镰刀划过空气,带着风声。一人多高的杂草,不是一根一根倒下,而是一片一片地倒。草屑和土块四处飞溅,像下了一场褐色的雨。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前一步,后一步,左一刀,右一刀,身体的节奏像是在丈量土地。不到半个钟头,他脚下已经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露出了黑褐色的土壤和盘根错节的草根。
山下的人,不说话了。
那几个刚才还说风凉话的,嘴巴半张着,忘了合上。
赵春花脸上的笑也僵住了。她见过村里最壮的劳力割草,都是弯着腰,嘿咻嘿咻地喘着粗气,割一会儿就得直起腰捶捶。
可林砚,他连大气都没喘。那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像一块烧红的铁,汗水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蒸腾起一层白色的热气。
“他娘的他这是割草还是杀人?”一个后生小声嘟囔。
王富贵的烟袋锅子停在了嘴边,眼睛瞪得像铜铃。他当过兵,他看得出来,林砚这不是庄稼把式,这是部队里练出来的杀人技。每一刀都算准了角度和力气,用最省力的方式,干最狠的活。
一上午过去,日头升到了头顶。
林砚从坡上下来,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没回家,直接走到王富贵家院子,拿起水瓢,对着水缸里的凉水一通猛灌。
王富贵的婆娘端了碗玉米糊糊和两个黑面馍馍出来。“砚啊,快,吃点东西。”
林砚接过来,也不客气,蹲在门槛上,稀里哗啦几口就把一碗糊糊喝完了,两个馍馍三两口也下了肚。
“富贵叔,这石头,太大。”他抹了把嘴,指着坡上那些磨盘大小的巨石。
王富贵叹了口气。“是啊,那玩意儿得用炸药。可村里哪有那东西。”
“不用。”林砚站起来,扛起锄头,“我再上去看看。”
下午,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他们看见林砚在坡上,像只猴子一样,围着一块最大的石头打转。那石头跟个小房子似的,死死地扎在土里。
“完了,这下没辙了。这石头,十个人都抬不动。”
“我就说嘛,五十块钱哪有那么好挣。”
赵春花心里那点不舒服又活泛起来,她就说嘛,林砚再能耐,还能把石头变没了不成?
可林砚接下来的动作,让所有人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他没用锄头去刨,而是找来一根碗口粗的硬木杆子,又在石头底下垫了几块小点的石头片。
他把木杆的一头死死插进巨石底下的缝隙里,另一头用肩膀扛住。
“他要干嘛?他想一个人把石头撬起来?”
“疯了,这不成,会把腰折断的!”
林砚没理会山下的嚷嚷。他双腿分开,马步一沉,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了那根木杆上。
“嘿!”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鼓了起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那身在战场上练就的爆发力,全部灌注到了肩膀和后背。
木杆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弯成了一个惊人的弧度。
山下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动了!动了!石头动了!”一个半大孩子尖叫起来。
所有人都看见,那块小房子一样的巨石,真的被他一个人,用一根木杆,给生生撬得晃动了一下。虽然只是晃了一下,又重重落了回去,可它确实动了!
林砚没停,他调整了一下木杆的角度,再次发力。
一次,两次,三次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蛮牛,跟那块顽石较着劲。汗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也不去擦。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十次发力后,那块巨石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底部的泥土彻底松动,顺着陡坡,轰隆隆地滚了下去,砸进坡底的土坑里,激起一片尘土。
“”
‘阎王坡’下,死一般的安静。
所有人都成了泥塑的菩萨,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子在打转,看看那滚下去的巨石,又看看坡上那个撑着木杆、胸口剧烈起伏的男人。
这他娘的还是人吗?这是山里跑出来的精怪吧!
赵春花的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手里的蒲扇掉在地上都不知道。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男人,要是弄到炕上,那得是啥滋味?
王富贵手里的烟锅掉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他猛地站起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当了一辈子村长,见过狠人,见过能人,可没见过林砚这样的。
这哪是开荒?
这分明是在跟阎王爷掰手腕!而且看样子,阎王爷好像还快输了。
林砚喘匀了气,扔掉木杆,看也没看山下的反应,拿起镰刀,又开始割另一片草。
夕阳西下,坡上已经被他清理出了一大块平地。
看热闹的村民陆陆续续散了,一个个走路都跟踩在棉花上似的,脑子里还回放着下午那惊人的一幕。
“富贵叔,他他真能行?”一个村干部凑到王富贵身边,声音都发飘。
王富贵捡起地上的烟锅,重新装上烟丝,划了根火柴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呛得他咳了两声,他看着坡上那个还在挥舞着镰刀的黑色剪影,眼睛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后怕和一丝说不清的狂热。
“老张那天跟我说,林砚在部队里,是尖刀班的兵王,一把军刺能摸掉一个哨岗。”
王富贵吐出一口浓烟,声音压得极低。
“我当时还当他吹牛,现在我他娘的信了。这小子,他根本就不是来开荒的。”
“那他是来干啥的?”村干部没听懂。
王富贵没回答,只是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看着那片正在被林砚用一种恐怖效率征服的‘阎王坡’,喃喃自语。
“他这是在告诉全村人,别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