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夜幕彻底笼罩北境城。
军械库位于城西大营深处,高墙重锁,四周立着八座哨塔,每塔驻兵十二人,配强弩劲弓。库内分三区:甲械区、弓弩区、火药区。尤其是火药区,地下以青石砌筑,通风防潮,门口还有三重铁闸,非三把钥匙齐聚不得开。
如此戒备,按理说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但萧青瓷知道,这世上最防不住的,是人心。
她此刻站在库外三百步的了望台上,夜风拂过脸颊,带来初春的微寒。身旁站着赵虎——这位义兄下午刚领了巡查奸商的任务,晚上又被抓来守火药库,脸上却无半分怨色,反而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库门方向。
“郡主,末将已按您吩咐,明哨照旧,暗哨加倍。”赵虎压低声音,“库内当值的三十七人,全是跟了王爷五年以上的老兵,家世清白,绝无问题。”
萧青瓷微微颔首,神念如流水般铺开。
神通境的神念感知,已能分辨气血强弱、呼吸节奏甚至情绪波动。此刻军械库内外,明岗暗哨共计一百九十三人,其中一百八十七人气息平稳专注,六人略有焦躁——属正常范围。
库内,三十七名守卒分守各处,无人擅离。
一切如常。
太正常了。
“赵虎哥。”萧青瓷忽然开口,“你说,如果有人要炸火药库,会用什么法子?”
赵虎挠挠头:“肯定是派人混进去,点燃火药呗!但咱们查得这么严,苍蝇都飞不进……”
“如果不用‘人’呢?”萧青瓷转头看他,眸子里映着远处哨塔的火光。
“不用人?”赵虎愣住,“那用什么?总不能让火药自己烧起来吧?”
萧青瓷没有回答,目光落向库房顶部的通风口。
那些通风口用铁网封着,网眼极小,连麻雀都钻不过。但若是……更小的东西呢?
她想起西域火神教的“火磷蛊”——一种细如尘埃的蛊虫,遇空气即燃,且能附物传导。若有人将蛊虫从通风口撒入,不需明火,只需等待蛊虫自然苏醒……
“传令。”萧青瓷声音骤冷,“库内所有人员,立刻撤出。快!”
赵虎虽不明所以,但对郡主的命令从无迟疑,当即朝塔下打了个手势。
暗号传出,库门打开,三十七名守卒快速撤出,列队于库前空地。带队校尉跑到了望台下,抱拳道:“郡主,人员已清空,不知有何指示?”
萧青瓷不答,神念全力探入库内。
地下火药区,两千桶火药整齐码放。每个木桶上都贴着“小心火烛”的红纸,在昏暗的油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
没有异常。
当神念扫过第三排第七桶时,她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活物”气息——不是老鼠,不是虫蚁,而是某种更细小、更密集的东西,正在桶内缓缓苏醒。
火磷蛊!
“所有人退后百步!”萧青瓷厉喝一声,身形已从了望台掠下。
白衣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弧线,九岁的小郡主凌空踏出三步,每一步脚下都绽开淡金色的莲影——正是天龙寺轻功“步步生莲”。
眨眼间,她已落在库房门前。
“郡主不可!”赵虎大惊失色,拔腿要冲过去,却被一道无形气墙弹开——萧青瓷以神念布下了屏障。
“退下。”萧青瓷头也不回,双手结印。
神通境修为全力运转,周身泛起淡淡金光。她修的是佛门正宗心法,又融合了天龙舍利之力,真气至阳至纯,正是阴邪蛊虫的克星。
但火磷蛊已苏醒,此刻若用真气强攻,震荡之下可能直接引爆火药。
只能……
萧青瓷闭上眼,神念如丝,探入那桶火药。
桶内,数以万计的微红蛊虫正从休眠中醒来,身体开始发烫——这是自燃的前兆。一旦第一只蛊虫燃烧,火星会瞬间引燃整桶火药,继而引爆整个库区。
时间,最多还有十息。
九、八、七……
萧青瓷额角渗出细汗。她虽心智早熟,但毕竟年幼,修为踏入神通境不过三月,神念操控远未臻化境。要以神念同时压制数万蛊虫,还要保证不触动火药,难度太大。
六、五、四……
“青瓷!”
一声低喝从身后传来。
萧破军不知何时已赶到,大手按在女儿肩头。雄浑如海的武域境真气源源不断渡入,温和却霸道,瞬间稳住了萧青瓷略显紊乱的气息。
三、二——
就是现在!
萧青瓷双眼骤睁,神念化作万千细针,精准刺入每一只蛊虫的头部核心!
火磷蛊脆弱的意识被瞬间抹杀,发热的身体迅速冷却。桶内数万蛊虫,在同一息内全部死亡,如红色尘埃般洒落在火药上。
危机解除。
萧青瓷长舒一口气,身子晃了晃,被萧破军稳稳扶住。
“胡闹。”萧破军语气严厉,眼中却满是后怕,“若为父晚来一步……”
“父王不是来了么。”萧青瓷扬起小脸,露出疲惫却狡黠的笑,“而且,女儿知道父王一定会来。”
萧破军气笑不得,揉了揉她的脑袋:“查出什么了?”
萧青瓷指向那桶火药:“火磷蛊,西域火神教秘传之物。蛊虫细如尘埃,可随风飘散,从通风口落入桶内。设定亥时苏醒,自燃烧桶,引爆全库。”
她顿了顿,声音冷下来:“但火磷蛊炼制极难,需以活人精血喂养三年。这一桶里的蛊虫数量,至少耗了十条人命。”
萧破军眼中杀机暴涨:“好一个白莲圣教,好一个‘净世圣母’!”
他转身,看向已跪了满地的守库官兵:“今夜谁当值?通风口的铁网,近日可有异常?”
校尉颤声道:“回王爷,通风口每日检查,铁网完好,并无破损……”
“并无破损?”萧破军冷笑,“那蛊虫如何进去的?飞进去的?”
萧青瓷却想到了什么,走到库房侧面,仰头看向通风口。
铁网的确完好,但在月光映照下,网上附着了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色粉末。
她凌空跃起,指尖沾了一点,落回地面。
粉末入手微黏,带着淡淡的腥甜味。
“化铁粉。”萧青瓷脸色沉了下来,“涂抹在铁网上,三个时辰内,可使精铁化为脆泥。蛊虫随风撞上,就能撞破铁网落入库内。之后化铁粉挥发殆尽,不留痕迹——好算计。”
萧破军接过粉末闻了闻,眼中寒光更盛:“东海千机岛秘药,非重金不可得。白莲圣教的手,伸得可真长。”
他看向女儿:“青瓷,此事你怎么看?”
萧青瓷沉吟片刻:“火磷蛊来自西域,化铁粉出自东海。白莲圣教能与这两方势力勾结,其底蕴比我们预想的更深。但——”
她话锋一转:“这也暴露了他们的弱点。”
“哦?”
“若真有碾压我们的实力,何必用这种阴损手段?”萧青瓷分析道,“直接强攻便是。他们选择暗算,说明正面交锋尚无把握,只能靠阴谋消耗我们。”
她抬头看向父亲:“所以女儿认为,他们接下来还会有动作,目标可能是粮仓、水源,或……人。”
“人”字出口,萧破军瞳孔微缩。
“你的意思是……”
“海家少主将至。”萧青瓷缓缓道,“七寺血脉齐聚,是加固封印的关键。若海长空在北境出事,海家必与我们反目,封印之事将前功尽弃。”
萧破军点头:“有理。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萧青瓷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竟有几分小狐狸般的狡黠。
“他们将计就计。”她说,“我们也该请君入瓮了。”
同一时间,北境城南,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地窖。
油灯昏黄,映出三道身影。
居中者是个女子,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她身着素白长裙,裙摆绣着银色莲纹——正是白莲圣教圣女,白琉璃。
左侧是个赤膊大汉,浑身肌肉虬结,胸口纹着一朵燃烧的火焰图腾。西域火神教长老,炎烈。
右侧是个瘦削老者,十指戴着各式铁环,眼神阴鸷。千机岛叛徒,墨工。
“亥时已过两刻,军械库未炸。”炎烈声音沙哑,带着怒意,“圣女,你的人失手了。”
白琉璃眸光平静:“萧青瓷既得佛子之名,自有几分本事。失手,也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墨工冷笑,“那我们冒险潜入北境,是来游山玩水的?”
“墨工先生稍安勿躁。”白琉璃淡淡道,“军械库不过是第一计,成则重创北境,败亦无妨——本就是为了试探萧青瓷的深浅。”
她顿了顿:“现在看来,这位小郡主确实不凡。九岁之龄,竟能识破火磷蛊,神念修为至少已至神通境中期。”
炎烈皱眉:“那接下来如何?圣母命我等三月内必杀萧青瓷,如今已过一月,连她面都未见着!”
“会见着的。”白琉璃指尖轻敲桌面,“三日后,海家少主抵北境,镇北王府必设宴接风。届时……”
她取出一枚玉瓶,放在桌上。
瓶身透明,内盛碧绿液体,微微晃动间,竟有粼粼波光。
“东海鲛人泪,混入酒中,无色无味。”白琉璃声音轻柔,“饮下者,三日之内,真气渐散,修为尽失。任他是武域境强者,也难逃此劫。”
墨工眼睛一亮:“你要在宴上下毒?”
“不是下毒,是‘献礼’。”白琉璃微笑,“海家以珍珠海玉闻名,我们便送上‘东海奇珍’——萧破军、萧青瓷、海长空,若三人同饮此酒,七日后,便是三具废人。”
炎烈却摇头:“王府宴饮,必先验毒。此物虽隐秘,但难保不被识破。”
“所以需要墨工先生的机关术。”白琉璃看向老者,“先生可还记得‘千机鸳鸯壶’?”
墨工一怔,随即恍然:“你是说,壶分两腔,一腔盛毒酒,一腔盛清酒,由执壶者暗中控制?”
“正是。”白琉璃点头,“宴上执壶者,我会安排。届时,萧破军父女与海长空的酒,皆出自毒腔。其余宾客,饮清酒无恙。”
炎烈仍有顾虑:“执壶者如何混入王府?萧破军治下极严,王府仆从皆经层层筛选……”
“不必混入。”白琉璃笑了,“王府自己人,才最不会惹人怀疑。”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推至二人面前。
名单上只有三个名字,最后一个被朱笔圈出:
“后厨管事,刘三。”
“此人三年前入府,勤恳老实,家中有老母幼子。”白琉璃缓缓道,“三日前,他幼子突发怪病,需‘雪山玉莲’救命。此物唯我圣教秘库中有存。”
墨工了然:“你以此要挟?”
“是交易。”白琉璃纠正,“他为我执壶一宴,我救他儿子性命。很公平,不是么?”
炎烈与墨工对视一眼,终于点头。
“那就依圣女之计。”
白琉璃收好名单,起身望向窗外夜色,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萧青瓷……”她低声喃喃,“九岁神通,佛子转世。若非圣母有令,本圣女倒真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可惜,立场已定。
唯有你死,我活。
王府书房。
萧青瓷听完暗卫禀报,指尖轻轻敲击桌面。
“南城客栈,三人,西域口音一人,东海口音一人,另一人身份不明……”她看向萧破军,“父王,白莲圣教的‘客’,已经到了。”
萧破军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可要现在抓人?”
“不急。”萧青瓷摇头,“他们既来了,必有后手。与其打草惊蛇,不如放长线,钓大鱼。”
她想了想:“不过,也不能让他们太自在。赵虎哥。”
“末将在!”赵虎从门外探进脑袋——他刚才一直竖着耳朵听呢。
“你带一队人,换上巡城兵服饰,去南城‘例行巡查’。”萧青瓷吩咐,“重点查那间客栈,就说接到线报,有逃犯藏匿。动静闹大些,但别真抓人——吓唬吓唬就好。”
赵虎眼睛一亮:“末将明白!保管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粗俗。”萧青瓷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赵虎嘿嘿笑着跑了。
萧破军睁开眼,看着女儿:“你是想打乱他们的节奏?”
“嗯。”萧青瓷点头,“这些人暗中谋划,最怕意外。我们突然巡查,他们必会慌乱,要么提前行动露出破绽,要么暂停计划重新部署——无论哪种,都对我们有利。”
她走到窗边,看向夜空:“而且,海家少主三日后就到。在这之前,得把老鼠清理干净,免得惊了贵客。”
萧破军沉默片刻,忽然道:“青瓷,你长大了。”
萧青瓷回头,见父亲眼中情绪复杂,有骄傲,有欣慰,也有一丝……不舍。
她走回父亲身边,拉住他的手:“女儿再大,也是父王的瓷儿。”
萧破军大手反握住她的小手,良久,才叹道:“有时候,为父宁愿你还是那个需要父王护着的小丫头。”
“那父王就多护女儿几年嘛。”萧青瓷撒娇般晃了晃他的手,“等女儿真长大了,就该女儿护着父王了。”
萧破军失笑:“好,那为父就等着。”
父女俩相视一笑,书房内暖意融融。
窗外,夜色渐深。
而南城客栈里,正传来赵虎洪亮的嗓门:
“开门!巡城查案!有逃犯藏匿,都给老子出来!”
接着是一阵鸡飞狗跳。
萧青瓷听着远处的嘈杂,嘴角微翘。
亥时的危机已过。
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