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镇北城内外气氛明显紧张起来。
城墙上值守的士卒增加了一倍，弩车、投石机等守城器械被重新检修、上油。城内的铁匠铺日夜炉火不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早响到晚——王府下了大批订单，要求在一个月内赶制出五万支破甲箭、三千柄弯刀和八百副轻甲。
更引人注目的是粮草调动。
王府总管亲自出面，以高出市价两成的价格，向城内各大粮商收购存粮。同时，一队队满载粮袋的马车从周边各县源源不断驶入城中，存入王府在城西新扩建的十二座巨型粮仓。
百姓们嗅到了战争的味道。
但令人意外的是，城中并未出现恐慌。相反，市井间流传着各种版本的“王爷又要打大仗”的消息，茶楼酒肆里，常能见到老卒拍着胸脯吹嘘当年跟随王爷如何杀得北狄人屁滚尿流。
“怕个鸟！”一个独眼老兵在城南“老张茶铺”里唾沫横飞，“老子跟着王爷打过七场大战，北狄狼骑看着唬人，真打起来也就是一群土鸡瓦狗！当年黑水河一战，老子一个人就砍了八个狼崽子！”
周围茶客哄笑：“赵老瞎，你又吹牛！你那眼睛不就是被狼崽子捅瞎的？”
“放屁！老子这眼是当年救王爷时受的伤！”独眼老兵涨红了脸，“你们懂个球！王爷用兵如神，北狄人来多少都是送死！”
这样的场景在城中各处上演。
这就是萧破军镇守北境二十年打下的根基——百姓信他，士卒敬他。哪怕知道大战将至，这座雄城依旧稳如泰山。
而王府内，萧青瓷的修行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演武场东侧，新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沙盘。
沙盘长三丈、宽两丈，里面用黏土塑出了北境地形：北面的狼山、黑水河、南面的镇北城、东面的燕山关、西面的荒漠戈壁，一应俱全。沙盘旁还堆着不少木制的小旗、小人、车马模型。
此刻，沙盘前站着三个人。
萧破军负手而立，李黑牛和徐晃两位大将分站两侧。而萧青瓷则搬了个小凳子，站在沙盘正前方，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竹棍。
“今日推演，黑水河防御战。”
萧破军声音平静，从桌上拿起一面黑色小旗，插在沙盘上代表北狄王庭的位置：“北狄主力三十万，分三路南下。左路五万骑，走西线荒漠，意图绕过狼山，直插我后方。万，由大单于阿史那·咄苾亲自率领，正面强攻黑水河防线。右路十万，沿燕山山脉东进，目标是燕山关。”
他又拿起几面红色小旗，开始布置己方兵力：“我军在黑水河北岸现有八个军寨，驻军五万。镇北城常备军八万，另有各地驻军七万，总计二十万。”
竹棍点在沙盘上：“黑牛，若你是北狄大单于，会如何打这一仗？”
李黑牛盯着沙盘看了半晌，瓮声瓮气道：“末将会先打左路。荒漠难行，但我北狄儿郎熟悉地形，五日可绕到黑水河防线后方。届时前后夹击，正面防线必破。”
“徐晃，你认为呢？”
徐晃沉吟片刻：“末将以为，左路是佯攻。荒漠缺水缺粮，五万人马长途奔袭，风险太大。北狄人真正的杀招在右路——燕山关虽是险隘，但守军仅两万。若十万大军全力猛攻，三日可破。一旦燕山关失守，敌军便可长驱直入，直逼镇北城后方。”
两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萧破军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女儿：“瓷儿，你觉得呢？”
萧青瓷咬着嘴唇，竹棍在沙盘上缓缓移动。
她先点了点左路荒漠：“李叔叔说得对，这条路风险大，但若真成了，效果也最大。”又点了点右路燕山关：“徐叔叔说得也对，燕山关一破，咱们就腹背受敌。”
然后，竹棍停在了中路黑水河防线。
小姑娘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可是爹爹，瓷儿觉得……北狄人真正要打的，是中路。”
“哦？”萧破军眉梢微挑，“为何？”
“因为时间。”萧青瓷的竹棍在沙盘上画了个圈，“左路绕荒漠要五天，右路攻燕山关要三天。只有中路，一旦突破黑水河防线，一天就能兵临镇北城下。”
她顿了顿，小脸上满是认真：“而且爹爹您看，北狄三十万大军，中路就放了十五万，这是真正的主力。他们为什么要分兵？因为想让咱们也分兵——咱们要是把兵力调去防左路和右路，中路就弱了。”
话音落下，李黑牛和徐晃同时愣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这道理其实并不复杂，但从一个八岁女童口中说出来，就格外震撼人心。
萧破军眼中闪过赞许，但他没有夸女儿，而是继续追问：“那若你是北境统帅，该如何应对？”
萧青瓷歪着头想了想，突然伸手从桌上拿起两面红色小旗，分别插在左路荒漠和右路燕山关。
“这两路，不能不分兵，但也不能多分。”她脆生生道，“荒漠派五千轻骑，沿途骚扰，拖延时间。燕山关……不增兵，但要让敌人以为咱们增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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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让敌人以为？”李黑牛忍不住问。
“疑兵之计呀。”萧青瓷眨眨眼，“《孙子兵法》里说过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咱们可以在燕山关外多扎空营，晚上多点火把，白天多扬尘土。北狄斥候看到了，就会以为关内守军很多。”
徐晃抚掌大笑：“妙！小郡主这招妙啊！”
萧青瓷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继续道：“然后中路……咱们要示弱。”
她拿起几面红色小旗，从黑水河北岸的军寨中往后撤了一些：“让出两个军寨，放北狄人过河。等他们一半人马过河了，再……”
竹棍狠狠往下一劈！
“半渡而击！”
四个字，斩钉截铁。
演武场内一片寂静。
李黑牛和徐晃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
萧破军看着女儿，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套战法，是谁教你的？”
“爹爹教我的呀。”萧青瓷理所当然道，“您给瓷儿讲过的故事里，有韩信背水一战，有项羽破釜沉舟，还有……对了，前朝名将霍去病打匈奴，就是轻骑突袭，以少胜多。”
她掰着手指头数：“瓷儿把爹爹讲的故事都记下来了，然后自己琢磨的。”
萧破军笑了。
这一次，是真正开怀的笑。
他伸手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好，很好。不过瓷儿，你漏算了一点。”
“什么？”萧青瓷睁大眼睛。
“北狄人不是傻子。”萧破军的竹棍点在沙盘上代表黑水河的位置，“他们既然敢分兵三路，就一定有后手。比如……”
他拿起一面黑色小旗，插在河面上：“水师。”
“北狄哪来的水师？”李黑牛脱口而出。
“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萧破军淡淡道，“西域火神教富可敌国，帮北狄建一支渡河船队，并非难事。咄苾，就会明面上分兵三路，暗地里却用船队载精锐直接渡河，奇袭我军后方。”
萧青瓷小脸一白：“那……那咱们怎么办？”
“所以真正的战场，不在左中右三路。”萧破军的竹棍在黑水河上下游画了两个圈，“在这里，和这里。我们要提前埋伏两支伏兵，等北狄船队渡河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在场三人都明白了。
徐晃倒吸一口凉气：“王爷，您这计中计，太狠了！”
“战争本就是最狠的事。”萧破军收起竹棍，看向女儿，“瓷儿，今日这一课，你要记住：为将者，不仅要算眼前的棋，还要算对手三步之后的棋。有时候，你看到的破绽，可能是敌人故意露给你的。”
萧青瓷重重点头，将这番话牢牢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亲卫的通报声：“王爷！边关急报！”
“进。”
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快步走进演武场，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军报：“王爷！北狄前锋三万骑，已至狼山北麓！另……另有紧急军情，北狄军中出现了攻城器械，包括云梯、冲车，甚至……还有十架投石机！”
李黑牛脸色大变：“他娘的！北狄人什么时候会造投石机了？！”
萧破军接过军报，快速扫了一眼，脸上看不出表情。
“知道了。下去休息吧。”
斥候退下后，徐晃急声道：“王爷，北狄人这是要玩真的了！咱们……”
“慌什么。”萧破军将军报随手放在沙盘旁，“该来的总会来。传令:黑水河防线所有军寨，按第三套预案布防。另外，从今日起，城中实行宵禁，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登记造册，随时准备征召。”
“是！”
两位大将抱拳领命，匆匆离去。
演武场内只剩下父女二人。
萧青瓷走到父亲身边，小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爹，要打仗了，是吗？”
萧破军低头看着女儿，点了点头：“嗯。”
“瓷儿怕吗？”
“怕。”萧破军很诚实地回答，“爹也怕。每一次打仗，都会有将士再也回不来，都会有百姓流离失所。但正因为怕，才要打得漂亮，打得敌人更怕。”
他蹲下身，平视着女儿的眼睛：“瓷儿，爹答应你，这一仗打完，北境会有至少十年的太平。到时候，爹带你去江南看桃花，去东海看日出，好不好？”
萧青瓷用力点头，眼眶却红了：“那爹要答应瓷儿，一定要平安回来。”
“爹答应你。”
萧破军伸出小拇指，萧青瓷也伸出小拇指，两根手指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谁也没有注意到，演武场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穿着王府仆役服饰的瘦小身影，正屏住呼吸，将刚才沙盘推演的一切尽收眼底。
夜深人静时，这个身影悄悄溜出王府后门，将一张小纸条塞进了城南一处民房的门缝。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雏凤初鸣，已露锋芒。速报主上，此女不可留。”
夜色如墨，将一切秘密吞噬。
而镇北城头，“萧”字王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预告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山雨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