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朱雀大街。
年节气氛还未散,街上行人如织,小贩吆喝,孩童嬉闹。可今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城门附近——那里跪着一个人。
素衣,散发,面前摊着一卷《孝经》。
萧文远。
镇北王府大公子,京城有名的“儒将”,此刻正跪在青石板上,一字一句地诵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声音干涩,每念一句,脸就白一分。
周围已经围了三圈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不是萧大公子吗?怎么跪这儿念经?”
“听说得罪了镇北王,被罚的。”
“活该!你是不知道,他把郡主关猪圈三年,差点害死人!”
“真的假的?那可是他妹妹!”
“什么妹妹,是王爷亲生的!那四个都是义子义女,鸠占鹊巢呢……”
议论声越来越大。萧文远额头青筋暴起,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可他不敢停——父王说了,少一遍,断一指。
他还有十根手指,不想变成九根。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念到这里,他声音哽咽。
扬名后世?他现在是全京城的笑柄!
人群里忽然挤出一个书生,指着他大骂:“萧文远!我表弟去年借你三百两银子,你让人打断他一条腿!现在装什么孝子!”
又有一个妇人哭喊:“你还我女儿!她给你当丫鬟,被你糟蹋了跳井自尽!”
“还有我铺子的地契!你强买强卖!”
一时间,群情激愤。萧文远脸色惨白,想辩解,却发不出声。因为他看见人群外,萧十三抱着刀站在那里,冷冷看着他。
那是监督。
他只能继续念:“故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
“悖德的是你!”一个臭鸡蛋砸过来,正中他额头。
蛋液顺着脸颊流下,腥臭难闻。萧文远浑身发抖,眼泪混着蛋液往下淌。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死了算了。
但他不能死。
父王不会让他死得这么容易。
同一时间,镇北王府西院演武场。
萧武烈喘着粗气,手里钢刀已经卷刃。他面前躺着三个死囚,两个昏迷,一个抱着断腿哀嚎。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肋骨断了两根,右眼肿得睁不开。
“还、还有七个……”他嘶声道。
场边,十个死囚还剩七个,个个眼神凶悍。他们是真正的亡命徒,王爷说了,打赢萧武烈就能活命,打输了就是死。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下一个!”萧武烈举刀。
一个独眼汉子跳上场,使的是双刀。不等萧武烈喘息,双刀如狂风暴雨般劈来!萧武烈勉强格挡,每接一刀,虎口就震裂一分。
十招过后,他刀脱手了。
独眼汉子狞笑,一刀劈向他面门!
萧武烈闭目等死。
可刀在离他额头三寸时停住了。场边,萧十三屈指一弹,一颗石子打在刀身上,“铛”一声,刀偏了。
“王爷说了,不能让你死。”萧十三淡淡道,“但没说不让你残。”
独眼汉子会意,刀锋一转,砍在萧武烈左腿上。
“啊——!”萧武烈惨叫倒地,左腿骨断了。
独眼汉子收刀,抱拳:“承让。”
他赢了,可以活命。另外六个死囚眼睛亮了——原来不用杀人,只要打残就行。
萧武烈看着他们贪婪的眼神,第一次感到恐惧。
这些天他每天打十场,一开始还能赢,后来对手越来越强——不是他们变强了,是他被下了药,功力一天天倒退。从凡武七品降到六品,再到五品……今天,他只有三品了。
而眼前这些死囚,最低也是三品。
“继续。”萧十三面无表情。
又一个死囚上场,这次使的是铁棍。萧武烈拖着断腿爬起来,捡起卷刃的刀,还没摆好架势,铁棍已经砸在右肩上。
“咔嚓!”
右肩骨碎。
萧武烈再次倒地,吐血不止。他看向萧十三,眼中满是哀求。
萧十三摇头:“王爷说了,打完十场才有饭吃。这才第四场。”
萧武烈绝望了。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他把高烧的萧青瓷踢进猪圈时,小姑娘也是这样看着他,哀求他给点药。
当时他说了什么?
“死不了就吃,死了正好。”
报应。
真是报应。
第五个死囚上场,这次用的是鞭子。鞭子抽在皮肉上,发出“啪”的脆响,每一下都带起一蓬血花。萧武烈开始还惨叫,后来连叫的力气都没了,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任由鞭子抽打。
十鞭过后,他后背已经没一块好肉。
“够、够了……”他气若游丝。
“不够。”萧十三看了眼天色,“午时还没过,继续。”
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
当第十个死囚一脚踩碎他左手五指时,萧武烈终于昏死过去。
萧十三这才抬手:“抬下去,喂饭。”
两个亲卫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萧武烈拖走。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十个死囚站在场中,个个带伤,但都活着。他们看着萧十三,眼中既有恐惧,又有希冀。
“你们可以走了。”萧十三扔过一个钱袋,“里面是路费,离开京城,永远别再回来。”
死囚们愣住,随即狂喜,跪地磕头:“多谢王爷!多谢统领!”
他们捡起钱袋,互相搀扶着离开。走出演武场时,最后一个死囚回头看了眼地上的血痕,喃喃道:“早知道镇北王这么狠,当初就不该接这趟活……”
可惜,没有早知道。
王府南院,书房。
萧明哲坐在书案前,面前摆着三个瓷瓶。他手在抖,脸在抽,嘴里不停冒白沫。
“三公子,请。”太医院判站在一旁,语气温和,眼神却冷,“这是您自制的‘七日断肠散’,需要试出服后每个时辰的症状,以便研制解药。”
萧明哲看着瓷瓶,像看毒蛇。
这毒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无色无味,中毒者七日内肠穿肚烂而死,无药可解——至少之前无解。
“我、我能不能……”他想讨价还价。
院判摇头:“王爷说了,您自己造的孽,自己还。”
萧明哲闭上眼睛,颤抖着手打开瓶塞,倒出一粒黑色药丸。药丸入口即化,一股灼热感从喉咙直冲胃部。
“第一个时辰,胃部灼烧,如吞炭火。”他咬牙记录。
院判点头:“继续。”
半个时辰后,萧明哲开始冒冷汗,腹痛如绞。他趴在桌上,指甲抠进木头里:“肠、肠如刀绞……呼吸急促……”
“记下。”院判对旁边的医官道。
又过一刻钟,萧明哲开始吐血,血是黑色的。他惊恐地看着那滩血,嘶声道:“血、血黑……脏腑受损……”
院判皱眉:“这么快?看来这毒比我们想的还烈。来人,准备参汤吊命。”
医官端来参汤,萧明哲抢过碗灌下,可刚喝下去就全吐出来,连带着更多黑血。
“没、没用……”他绝望了,“这毒……解不了……”
“解不了也得解。”院判按住他,将一根金针扎进他心口,“王爷说了,您若死了,就让大公子、二公子、四小姐轮流试。总能试出解药。”
萧明哲瞪大眼。
父王这是……要让他们四个互相残杀?
不,比残杀更狠。是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彼此被自己研制的毒折磨,却无能为力。
“啊——!”他忽然尖叫,不是因痛,是因恐惧。
院判不为所动,继续下针:“三公子冷静,您才试了第一种毒。后面还有‘百日咳’‘腐骨粉’‘蚀心丸’……共计十七种,都得一一试过。”
萧明哲眼前一黑,真的昏了过去。
可院判没让他昏多久,一盆冰水泼醒,第二个瓷瓶已经打开。
“这是‘百日咳’,服后每日咳血,百日方死。”院判微笑,“请。”
萧明哲看着那瓶药,终于崩溃大哭:“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给妹妹下药!我不该研制这些毒!求求你,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死?”院判摇头,“王爷不让。”
他捏住萧明哲的下巴,把药灌了进去。
咳嗽声立刻响起,先是轻咳,接着是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每咳一声就带出一口血沫。
萧明哲蜷缩在地上,像条垂死的狗。
院判看着他,眼中没有怜悯。他是太医,救死扶伤是他的天职。可这三公子,用毒害人时,可曾想过那些被害者的痛苦?
“继续记录。”他转身对医官道,“咳血频率、血量、颜色,都要详实。”
“是。”
书房里只剩下咳嗽声和记录声,还有萧明哲偶尔的哀嚎。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后院,井边。
萧玉娇蹲在木盆前,盆里泡着三个马桶。她手上戴着破布手套——这是她偷偷藏的,但已经湿透,臭气熏得她直干呕。
“四小姐,刷干净点。”一个粗使婆子站在旁边监督,“王爷说了,刷不干净,重刷。”
萧玉娇眼泪汪汪:“王嬷嬷,我、我真的不会……”
“不会就学。”王嬷嬷冷笑,“您当初让郡主睡猪圈时,怎么不想想她会不会?”
萧玉娇噎住。
她拿起刷子,蘸了草木灰,开始刷马桶。可娇生惯养的手哪干过这种活?刷了没几下,手心就磨出了水泡,一碰就疼。
“用点力!”王嬷嬷催促,“您看这污渍,都没刷掉!”
萧玉娇咬牙使劲,水泡破了,血流出来,混进污水中。她看着那抹红色,哭得更凶了。
三个马桶刷了一个时辰,总算刷完了。萧玉娇刚松口气,王嬷嬷又拎来三个:“这些是东院的,接着刷。”
“还、还有?!”
“王府上下四十六个马桶,您都得刷。”王嬷嬷把马桶往她面前一放,“今日刷不完,没饭吃。”
萧玉娇瘫坐在地,看着那双原本保养得细腻柔软的手,现在满是水泡和血口,指甲缝里全是污垢。
她忽然想起萧青瓷的手——三年前那双手也是白嫩的,可后来生了冻疮,溃烂流脓,她当时还嘲笑“像猪蹄”。
现在,她的手比猪蹄还不如。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捂脸痛哭。
可哭声换不来怜悯。王嬷嬷踢了踢木盆:“快刷,天黑前要刷完一半。”
萧玉娇只能爬起来,继续刷。
刷着刷着,她忽然闻到一股酸臭味——是自己身上的。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跟马桶打交道,衣服上、头发上全是臭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她曾是京城最受追捧的贵女,每次出门都香风扑面,引得公子们侧目。现在呢?现在她比倒夜香的婆子还臭。
“噗嗤——”
旁边路过两个丫鬟,看见她的狼狈样,忍不住笑出声。见萧玉娇瞪过来,她们连忙低头快步走开,但压抑的笑声还是传进她耳朵。
萧玉娇指甲掐进掌心。
羞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可她没办法。父王说了,敢反抗,就让她去刷军营的马桶——那可是上千个!
她只能继续刷,一边刷一边哭,眼泪滴进马桶里,和污秽混在一起。
原来,这就是生不如死。
傍晚,听雪轩。
萧青瓷喝了药,正靠在床头,听萧破军讲北境的故事。
“那北狄王身高九尺,使一柄八十斤重的狼牙棒,号称‘草原第一勇士’。”萧破军比划着,“他见本王单骑冲阵,哈哈大笑,说‘南朝无人矣,派个小白脸来送死’。”
萧青瓷眼睛亮晶晶的:“然后呢?”
“然后本王一枪挑飞他的狼牙棒,第二枪刺穿他铠甲,第三枪架在他脖子上。”萧破军笑道,“他跪地求饶,说愿意献上牛羊万头,美女百名,换一条命。”
“爹爹放了他吗?”
“放了。”萧破军摸摸女儿的头,“但不是因为他的牛羊美女,是因为他哭得太难看。本王打仗多年,没见过这么能哭的敌酋。”
萧青瓷“咯咯”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
萧破军看着她笑,心里那团火终于熄了些。他替女儿掖好被角,柔声道:“瓷儿再养几日,等能下床了,爹带你看热闹去。”
“什么热闹?”
“你四个兄姐,现在可热闹了。”萧破军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大哥在朱雀门念经,被百姓扔臭鸡蛋。二哥在演武场挨打,断了腿和手。三哥在试自己的毒,咳血咳得快死了。四姐刷马桶,刷得浑身发臭。”
萧青瓷听着,沉默了一会儿。
“爹爹。”
“嗯?”
“他们……会死吗?”
萧破军看着她:“瓷儿希望他们死吗?”
小姑娘想了想,摇头:“死了就不好玩了。瓷儿要他们活着,活得比瓷儿当初还难受。”
萧破军一愣,随即大笑:“好!好瓷儿!有志气!”
他笑罢,正色道:“放心,爹不会让他们死。爹要让他们活着,日日受罪,年年煎熬,直到你消气为止。”
萧青瓷点头,又想起什么:“爹爹,福伯……葬在哪里?”
萧破军笑容微敛:“葬在北境,黑山脚下。那里离京城三千里,但他看着南方——看着你。”
“瓷儿想去祭拜。”
“等你好了,爹带你去。”萧破军握住女儿的手,“爹答应福伯,要接你回家,爹做到了。现在爹答应你,那些欺负你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戌时。
萧青瓷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萧破军扶她躺下,吹灭烛火,只留一盏小灯。
“爹陪你睡。”他坐在床边。
“爹爹不忙吗?”
“不忙。”萧破军轻拍女儿,“天大的事,也没陪瓷儿重要。”
萧青瓷安心地闭上眼,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萧破军看着她睡颜,久久不动。
三年了,他的瓷儿终于能安心睡个觉。
他轻轻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浓重,雪光映着王府的亭台楼阁。东院、西院、南院、北院,都还亮着灯,隐约传来各种声音——呻吟、哀嚎、哭泣、干呕。
这些声音,本该让他心烦。
可现在,他听着,只觉得悦耳。
因为这是报仇的声音,是偿还的声音,是他女儿三年苦难的回响。
“瓷儿。”他对着夜色轻声道,“你看,天亮了。”
东方天际,的确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新的折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