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听雨轩”诗会当日,吴州城飘起了蒙蒙细雨。这雨不大,却把青石板路浇得油亮,把粉墙黛瓦洗得清新,正合了江南文人的雅趣。
陈野果然带着张彪进了城。他没穿官服,也没穿什么华贵衣裳,就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洗得发白,但干净整齐。张彪跟在后头,穿着短打,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褡裢,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看上去沉甸甸的。
两人走在雨巷里,与那些撑着油纸伞、穿着绸衫、摇着折扇前往沈家的文人墨客格格不入。不少人侧目而视,窃窃私语。
“那就是北边来的陈野?看着也不像传言中那般凶神恶煞”
“人不可貌相!听说在城外搞什么‘以工代赈’,聚拢流民,形同割据!”
“今日诗会,沈公请他,怕是要给他个下马威。等着看笑话吧。”
陈野充耳不闻,反倒饶有兴致地打量街景,不时指着路边店铺跟张彪说两句:“彪子,看那粮铺,挂着‘沈记’的牌子,门可罗雀。旁边那小杂货铺,人倒不少。知道为啥不?”
张彪瓮声瓮气:“沈家店大欺客,卖得贵?”
“聪明!”陈野拍拍他肩膀,“所以啊,做生意,心不能太黑。走,先去咱们的‘协会分号’看看。”
所谓“协会分号”,其实寒酸得很。就在城西一条偏街上,租了间临街的旧铺面,门脸窄小,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只在门楣上贴了张红纸,上书“雍平—吴州联营商货”,字是小莲写的,娟秀工整。
铺子里,王老三正带着两个小伙计整理货物。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几匹“雍平新布”、几筐黑乎乎的煤饼、几件铁制农具样品,还有从安置点妇女工坊送来的一些粗麻线和葛布半成品。与周围那些琳琅满目的商铺比,简直寒碜得可怜。
但铺子里却挺热闹。几个穿着短打的工匠、小店主模样的人正在里间围着王老三说话,语气热切:
“王掌柜,您说的那煤饼窑合作的法子,真能成?我家那小砖窑都快熄火了”
“这布摸着确实厚实,比市面上的粗布细密,价钱若能再让让,我那小裁缝铺可以进点”
“那‘以工代赈’的条陈,我们东街几家商户看了,觉得有些意思,若是官府真能拨下钱粮,我们也愿意出点力,雇些流民做些杂活”
陈野站在门口听了片刻,脸上露出笑容,这才迈步进去。
“东家!”王老三眼睛一亮,连忙迎上来。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好奇又略带敬畏地看着这个传闻中的“痞子官”。
陈野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搬了个条凳坐下,笑道:“都在呢?聊得挺热闹啊。怎么样,咱们这‘分号’,没被地头蛇给砸了吧?”
一个胆子大些的铁匠铺主苦笑道:“砸倒是没砸,可也没少受挤兑。沈家控制的‘百工行会’放了话,谁跟咱们做生意,就是跟他们过不去。好些原本有意向的,都缩回去了。”
“正常。”陈野浑不在意,从张彪褡裢里掏出几块新烧制出来的煤饼样品,放在桌上,“看看,这是城外新窑出的第一批货。比北边带来的更适应咱们江南潮湿天气,里面加了点东西,吸潮效果更好。”
众人拿起煤饼,仔细端详。这煤饼比常见的散煤块规整得多,黑亮结实,掂着沉手。
“好东西啊!”一个老窑工点头,“这要是推广开,比木炭省钱,比散煤干净耐烧。就是怕沈家那边”
“怕什么?”陈野嗤笑,“他们能把全吴州的窑都占了?能把全城百姓烧火做饭的买卖都揽了?咱们这煤饼,走的是薄利多销、惠及百姓的路子。他们越打压,老百姓越知道谁好谁坏。”
他站起身,拍了拍那老窑工的肩膀:“老哥,放心干。需要什么支持,跟老三说。沈家不让你们从正街走货,咱们就走偏巷、走水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又对众人道:“诸位也一样。跟咱们合作,不敢说大富大贵,但至少能让铺子活下来,让手底下人有口饭吃。至于沈家他们蹦跶不了几天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让在场众人心中稍安。
离开分号,陈野带着张彪径直往沈家方向走去。听雨轩不在沈家正宅,而是城外一处依山傍水的别业,需出城一段。
刚出城门不远,在一座小石桥头,就被几个沈家家丁拦住了。领头的还是那个沈管家,皮笑肉不笑:“陈大人来了?有失远迎。不过今日诗会,乃风雅之事,与会者皆是文士名流。这位”他指着张彪,还有张彪背后那个鼓鼓囊囊的褡裢,“随从粗鄙,且携带不明之物,恐怕不便入内,恐扰了诸位雅兴。”
这是要搜身,还要把张彪拦在外面。
张彪眼睛一瞪,就要发作。陈野却拦住他,笑眯眯地对沈管家道:“沈管事考虑周到。不过,我这随从虽然粗鄙,却最是忠心可靠。我带来的这些东西”他指了指褡裢,“也不是什么不明之物,正是今日诗会,准备与诸位‘以文会友’的‘风雅之物’。沈管事若是不放心,可以检查。”
沈管家将信将疑,示意家丁上前。张彪不情愿地放下褡裢,打开。里面露出来的东西,让沈管家和家丁们都愣住了——
几块乌黑的煤饼,用红绸子垫着;几卷颜色朴素的粗布,叠得整整齐齐;几个粗陶小罐,封着口;还有一叠写满字的粗糙纸张。
这这算什么“风雅之物”?煤饼粗布,与这诗词歌赋的雅集,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沈管家嘴角抽搐:“陈大人,您这是”
“怎么?沈管事觉得这些不风雅?”陈野拿起一块煤饼,在手里掂了掂,“此物虽黑,却能驱寒送暖,保人温饱,让寒士夜读不必受冻,让百姓冬日可享温暖。这‘温’与‘暖’,难道不是文人笔下常咏之物?这粗布虽简,却能遮体御寒,让织者得食,让衣者得暖。这‘织’与‘衣’,难道不是民生根本,圣贤所系?”
他又拿起一个陶罐,轻轻晃了晃:“这里面,是城外安置点妇孺新采的野菊,配了点甘草,简单炒制,虽不如名茶清香,却能清热去火,润喉生津。诗会高谈阔论,难免口干舌燥,以此待客,岂不实用?”
最后,他拿起那叠纸:“这些,是安置点孩童识字班,习字用的纸张。上面写的,不是什么锦绣文章,只是‘米’‘粮’‘工’‘田’几个字。但每一个字,都是流离失所的孩子,握住树枝,在沙地上,一遍一遍学会的。,难道不是文教之本?”
他一番话说下来,不急不缓,却把几样粗鄙之物,生生和“温饱”、“民生”、“文教”挂上了钩,堵得沈管家哑口无言。
“沈管事若是坚持不让带那陈某只好带着这些‘不风雅’之物,原路返回了。只是可惜,沈公一番‘以文会友’的盛情,陈某无福消受了。”陈野作势要走。
“且慢!”沈管家咬着牙,挤出一丝笑,“陈大人言之有理。是鄙人狭隘了。请,里面请!”他挥手让家丁退开,心里却暗骂:让你带进去!等会儿在诸位名士面前拿出这些破烂,看你怎么下台!
听雨轩果然雅致。临水而建,轩窗开阔,窗外细雨如丝,湖面泛起涟漪。轩内布置清幽,字画古玩陈列有序,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檀香。已有二三十位文人墨客在座,或品茗闲聊,或观赏字画,个个宽袍缓带,气度雍容。
陈野带着张彪进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身半旧布衣,在满堂锦绣中,扎眼得像白纸上的墨点。张彪更是像一头误入鹤群的熊,手足无措地抱着褡裢,站在陈野身后,引得不少人掩口轻笑。
沈家主坐在主位,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眼神深邃。他见到陈野,微微颔首,态度平和:“陈大人来了,请坐。”指了指下首一个位置。
陈野坦然坐下,张彪抱着褡裢站在他身后,像一尊门神。
诗会开始,无非是些惯常流程。主人致辞,宾客寒暄,然后便是“分韵赋诗”、“击钵催诗”之类的文人游戏。陈野只是听着,偶尔喝口自带的“野菊甘草茶”,并不参与。
众人见他沉默,只当他是胸无点墨,不敢献丑,目光中的轻视更浓。几个与沈家亲近的文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实务”、“民生”上引,显然是想让陈野出丑。
一位穿着杭绸直裰、摇着折扇的中年文士,捋着胡须笑道:“方才沈公提到‘为政以德’,学生深以为然。然则如今吴州水患,民生凋敝,光有德政怕是不够,还需有安民实策。不知陈大人在北地,可有高见?”他特意加重了“北地”二字,隐含地域歧视。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陈野。
陈野放下粗陶茶杯,慢悠悠道:“高见谈不上。在北边穷地方,就认一个死理:让老百姓吃饱穿暖,别冻死饿死,就是最大的德政,也是最好的实策。”
那文士嗤笑:“此乃妇孺皆知之理!然则如何做到?莫非靠空口白话?”
陈野也不恼,反而对张彪道:“彪子,把咱们带的‘风雅之物’,给这位先生瞧瞧。”
张彪愣头愣脑地走上前,从褡裢里掏出一块煤饼,“咚”一声放在那文士面前的紫檀小几上。乌黑的煤饼与精致的几案形成刺眼对比。
“这是何物?!”文士吓了一跳,差点打翻茶杯。
“煤饼。”陈野道,“北地特产,南方少见。但这东西,能烧火取暖,能吸潮防霉。一块这样的煤饼,抵得上三捆柴火,却比木炭便宜一半。若在吴州推广,百姓冬日取暖、工坊夜间作业、乃至书院学子夜读,都能省下不少钱,少受不少冻。”
他又让张彪拿出一卷粗布:“这是用新式织机织的布,一人操作可抵三人,成本降了三成。虽不如绫罗绸缎美观,但厚实耐磨,透气吸汗,最适合百姓日常穿着。”
他站起身,走到轩窗边,指着窗外烟雨朦胧的湖面和远处依稀可见的荒滩:“诸位在此吟风弄月,谈玄论道时,可知城外荒滩之上,尚有上万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们不需要华丽的诗词,不需要玄虚的道理,只需要实实在在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东西——一口吃的,一件穿的,一堆能取暖的火!”
他转身,目光扫过满堂神色各异的文人:“诗词歌赋,陶冶性情,固然是雅事。但若只顾吟咏风花雪月,却对窗外饥寒视而不见,这‘雅’,是不是有点‘哑’了?听不见民间疾苦的‘哑’?”
轩内一片寂静。有人面露惭色,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则怒目而视。
沈家主眼中精光一闪,缓缓开口:“陈大人此言,振聋发聩。然则,治大国如烹小鲜,民生实务,千头万绪,非一煤一布可解。譬如这吴州水患,根源在于河道淤塞、堤防不固。老夫听闻陈大人在城外以工代赈,挖掘沟渠,不知成效几何?可能根治水患?”
他把话题引向了具体工程,这是文人们不熟悉,但听起来很“实务”的领域,想看看陈野是真懂还是假懂。
陈野走回座位,从张彪褡裢里掏出那叠粗糙的纸张——正是安置点孩童的习字纸,背面却用炭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简图。
“沈公问得好。”陈野将几张纸摊开在桌上,“根治水患,非一日之功。但事在人为。这是我们在城外安置点,这七日来做的事,以及一些粗浅测算。”
他指着纸上的数字,声音清晰:“七日来,共招募青壮流民四百二十三人,老弱妇孺参与后勤约六百人。开挖主排水渠两条,总长三百二十丈;支渠八条,总长五百六十丈。清除淤泥垃圾约一千五百筐。消耗杂粮”他报出一个精确到升的数字,“工分发放总计兑换粮食布匹”
一系列具体到极点的数字,从他口中流畅报出,没有半分迟疑。这些数字枯燥,却带着泥土和汗水的分量,与满室风雅格格不入,却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文人们听得怔住了。他们习惯于“大约”、“或许”、“想必”,何曾听过如此精确到可怕的“实务汇报”?
陈野继续道:“至于根治水患,我们勘察了流民营附近一段旧河道。发现淤塞主因,并非全是天灾,更多是人祸——上游山林过度砍伐,导致水土流失;河道两侧私垦农田,侵占河滩,束窄河道;原有堤坝年久失修,偷工减料之处比比皆是。”
他抽出一张画着简易河道剖面图的纸:“这是我们画的草图。根治之法,无非‘疏’‘导’‘固’三字。疏,是清理河道淤泥,恢复过水断面;导,是在关键地段开挖引河、减河,分流洪水;固,是重修堤坝,但不用昂贵的条石,而用‘夯土包石’法,就地取材,成本可降七成,寿命却不短。”
他抬起头,看着沈家主和众文人:“这些法子,不新鲜,老祖宗早就用过。难的不是法子,是人心,是利益。清理河道,会动了那些在河滩私垦田地的豪强利益;重修堤坝,会断了那些靠工程贪墨的胥吏财路。所以,水患年年治,年年患。”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嘲讽:“诸位若是真关心民生,不妨写几篇锦绣文章,不是歌颂风花雪月,而是把这些‘泥腿子’都懂的道理,把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把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好好写一写,让更多人看到,听到。笔杆子的力气,有时候,比铁锹的力气,更大。”
满堂寂然。檀香的烟气袅袅婷婷,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却压不住陈野那番话留下的余震。
沈家主深深地看着陈野,良久,忽然抚掌:“好!好一个‘泥腿子道理’!陈大人今日,真让老夫开了眼界。原来实务文章,是这样做,这样算的。”
他这话听不出是赞是讽。但不少文人脸上,已经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平日那些精雕细琢的诗词,在这个带着煤饼和粗布、满口具体数字的北地县令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就在气氛微妙之际,坐在角落的一位一直沉默的青衫文士忽然站了起来。此人约莫三十来岁,面容清瘦,眼神清澈,穿着朴素,在满堂华服中并不起眼。
他对着陈野拱手一礼,声音温和却坚定:“学生吴州府学教授,苏文谦。听了陈大人一席话,如醍醐灌顶,羞愧难当。学生平日里,也只知教导生徒诵读经义,钻研章句,于民生疾苦,实是隔靴搔痒,纸上谈兵。陈大人若不嫌弃,学生愿往城外安置点一行,亲眼看看,亲身做做。或许也能将所见所闻,写成几篇不一样的‘文章’。”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府学教授,虽官阶不高,却是清流文官,在士林中颇有声望。他竟然公开表示支持陈野,还要去那“泥腿子”聚集的安置点?
沈家主脸色微变。沈管家更是急得直使眼色。
陈野也有些意外,但他反应极快,立刻还礼,笑道:“苏教授愿来指点,求之不得。安置点简陋,但有热茶粗饭,更有万千亟待解决的实事。教授肯来,是百姓之福。”
苏文谦这一表态,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池塘。紧接着,又有两三个年轻些、家境似乎一般的文士,犹豫着站了起来,表示也想“去看看”。
风向,似乎开始变了。
沈家主不愧是老狐狸,立刻笑着打圆场:“文谦有此心,甚好。陈大人务实干练,确有过人之处。今日诗会,本为以文会友,诸位各抒己见,方是盛事。来,继续品茗,赏雨。”
诗会似乎又要回到风花雪月的轨道。然而,就在此时,听雨轩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
一个沈家家丁浑身湿透、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也顾不得礼仪,带着哭腔喊道:“家主!不好了!咱们在城西的‘福昌粮栈’走水了!火势太大,控制不住了!”
“什么?!”沈家主霍然起身,脸色大变!福昌粮栈是沈家最大的粮仓之一,存粮极多!
几乎同时,另一个方向又冲进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脸色惨白:“家主!码头咱们停靠在三号泊位的三条运粮船,不知怎的,舱底漏水,正在下沉!船上的粮食”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如同惊雷,炸得满堂文人目瞪口呆,也炸得沈家主头晕目眩,差点站不稳。
陈野坐在那里,端起粗陶杯,慢悠悠喝了口野菊茶,看着窗外越来越急的雨丝,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这场雨,看来不光是诗会的背景,还是某些事情的“催化剂”啊。
他带来的“煤饼风雅”和“数字文章”似乎还没发酵完,沈家自己后院,倒先起火了。
这诗会,真是越来越“热闹”了。